我喜歡的就是集會的非法形式?;蛘呖梢哉f,這種非法形式讓我身心舒暢。其實,世上稱為“合法”的東西才更可怕,它們讓我覺得高深莫測,其中的復雜構造更是難以理解。我不能死守在一個沒有門窗的寒冷房間里,即便外面是一片不合法的大海,我也要縱身跳下去。哪怕是馬上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有一個詞語叫做“湮沒于世”,似乎是形容人世間的可憐蟲、失敗者或無良人士的。我卻覺得,自己打出生起就已經(jīng)湮沒于世,所以每每遇到被眾人指責的同類之人,我就不由分說地溫柔相待。這樣的“溫柔”,就連我自己都如癡如醉。
還有一個詞叫做“犯罪意識”。我每時每刻都受著這種意識的折磨,它卻又似與我休戚與共的糟糠之妻,和我進行著凄寂的游戲,這儼然成為我的生存姿態(tài)。此外,俗話說“腿上有傷痕,沒臉來見人”。在我還是嬰兒的時候,這個傷痕就赫然出現(xiàn)在我的一條腿上。隨著成長非但沒有痊愈,反而日益嚴重,擴散到骨髓深處。每夜的痛苦猶如置身于千變萬化的地獄,但這傷口,卻與我日漸親密,比我的血肉還要親密無間。傷口的疼痛,仿佛有活生生的情感,如同愛情的私語。
對我這樣的男人,地下活動小組的氣氛自有一種奇妙的安全感,令我心曠神怡。換言之,比起地下運動的目的,地下運動本身更吸引我。掘木則出于鬧著玩的心理,把我介紹到那個集會中后,就再也沒有參加過活動。他還開了個拙劣的玩笑說:“馬克思主義者在研究生產(chǎn)關系的同時,也應該仔細觀察一下消費關系。”所以他不去集會,倒是一門心思拽著我到外面考察消費狀況?;叵氘敃r各種各樣的馬克思主義者:有掘木那樣愛慕虛榮、追趕時髦,心里自詡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也有我這樣僅僅喜歡“不合法”氣氛便一頭扎入其中的。倘若我們的真實面目被真正的信仰者識破,無疑我們倆都逃不過他們的憤怒斥責,會被當成叛徒趕出組織。但我們卻沒有被開除,在不合法的世界里,我們比在紳士的合法世界里活得更加悠閑自在、游刃有余,顯得“朝氣蓬勃”。因此,研究會認為我是大有前途的“好同志”,源源不斷地透露給我大量機密,甚至委托我辦很多要事。
而事實上,我也從不推辭,泰然自若地受命。也不曾因舉止反常而受到“狗”(同志們都這樣稱呼警察)的懷疑和審訊。我總是一邊逗笑,一邊準確無誤地完成他們所謂的“危險”任務。那些從事讀書會運動的同志總是如臨大敵般緊張兮兮,甚至拙劣地模仿偵探小說中的方法,高度戒備。他們交給我的任務總是無聊透頂,卻煞有介事地制造緊張氣氛。以我當時的心情來說,即使因為入黨被抓,在監(jiān)獄中度過余生,也決不后悔。我甚至覺得與其對世上的“現(xiàn)實生活”感到恐懼,每晚在輾轉難眠的地獄中呻吟嘆息,還不如被關進牢房來得暢快、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