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弗很樂意效勞。他手里拿著稿子,朝我揚揚下巴示意道:“等我把稿子收起來,不然他老爸……會活活剝了我的皮?!?/p>
“說到皮,過來?!彼f完,翹起指甲溫柔地、慢慢地從奧利弗曬成六月底的麥田那般金黃色的肩膀上,拉起一條細(xì)長、剝落掉的皮。我多希望我也能這么做。
“告訴他爸爸是我弄皺他的文件,看看他怎么說。”
奧利弗把手稿留在他上樓經(jīng)過的大餐桌上。奇亞拉大致翻過以后,從樓下大聲喊著她肯定能比那名本地譯者翻譯得更好。奇亞拉跟我一樣是混血兒,母親是意大利人,父親是美國人,她在家里總是雙語并用。
“你也很會打字嗎?”奧利弗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時,他正忙著在臥室翻找另一件泳褲,然后又到浴室找;門砰然關(guān)上、抽屜又是轟隆一聲,還有踢鞋的聲音。
“我很會打字!”奇亞拉大喊,抬頭望著空蕩蕩的樓梯口。
“跟你講的一樣厲害嗎?”
“更好,而且我算你更便宜?!?/p>
“一天要翻譯五頁,我每天早上要去取。”
奇亞拉厲聲說道:“那我不做,找別人吧?!?/p>
“嗯,米拉尼太太需要這筆錢?!眾W利弗邊說邊走下樓,又是那件寬松藍襯衫、布面平底涼鞋、紅色泳褲、太陽鏡,還有一本隨身攜帶的紅色洛布版⒄《盧克萊修》⒅?!拔覍λ€算滿意。”他邊說邊在肩膀上抹防曬乳。
奇亞拉嗤嗤笑著說:“我對她還算滿意。我對你還算滿意,你對我還算滿意,他對她還算滿意……”
“別開玩笑了,我們?nèi)ビ斡玖恕!逼鎭喞拿妹谜f。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了解,根據(jù)他當(dāng)天身上的泳褲不同,他有四重人格。知道可能出現(xiàn)的是哪一種,讓我有占了點優(yōu)勢的錯覺。紅色:大膽、固執(zhí)、非常成熟、近乎粗暴的壞脾氣——最好離他遠一點。黃色:活潑、愉快、風(fēng)趣、但并非沒有芒刺——別太輕易讓步;可能立馬變成紅色。他很少穿的綠色:默許、積極學(xué)習(xí)、積極發(fā)言、陽光開朗——為什么他不能一直是這樣?藍色:他從陽臺走進我房間的那個下午,他為我按摩肩膀的那一天,或者他幫我撿起玻璃杯放在我旁邊的時候。
今天是紅色:他倉促、堅決、急躁。
往外走的時候,他從大水果盤里抓起一個蘋果,對母親興高采烈說了一聲“回頭見,教授太太!”當(dāng)時母親正和兩名好友坐在陰涼處,三個人都穿著泳衣。奧利弗沒打開通往礁石那道狹窄階梯的門,而是從上面跳過去。我們從沒遇到過這樣無拘無束的夏季住客,但人人都因此喜歡上他,也逐漸愛上他那句“回頭再說”。
“好,奧利弗,回頭見,好?!蹦赣H試著講他特有的口頭禪,甚至學(xué)著接受她的新頭銜“教授太太”。那句話總有些唐突的成分,不是“再見”或“請保重”,甚至不是“拜拜”?!盎仡^再說”是個冷颼颼、給人一記重拳般的招呼,褪去了所有甜美親昵的歐式優(yōu)雅?!盎仡^再說”總是為原本溫馨美好、親密無間的時刻留下一道尖銳苦澀的余韻。“回頭再說”讓事情不能靈巧利落地結(jié)束或是漸漸消失,而是戛然而止。
不過,“回頭再說” 也是一種避免說再見、淡化所有道別的方式?!盎仡^再說”也并不算道別,而意味著立刻回來,就像有一回我母親讓奧利弗幫忙遞面包,而他正忙著剔盤里的魚刺時說的“等一下”?!暗纫幌??!蹦赣H很討厭他的“美式作風(fēng)”,于是喚他為“牛仔”。起初是種奚落,但不多久就變成疼愛他的表現(xiàn),跟她給取的另一個外號“大明星”交替著使用。這是在他來的第一周取的,當(dāng)時他剛洗完澡下樓吃晚餐,頭發(fā)閃閃發(fā)亮,往后梳成大背頭,母親看到便說:“好像大明星呀。” 父親一向是我們之中最寬厚也是觀察力最敏銳的,他早就看透這個“牛仔”。有人要他解釋奧利弗粗魯?shù)摹盎仡^再說”時,他是這么說的:“他害羞,就是這么回事?!?/p>
奧利弗害羞?這可真新鮮。有沒有可能他粗魯?shù)拿朗阶黠L(fēng)只是為了掩飾他不知道或生怕自己不知道如何優(yōu)雅地告別?這讓我想起,好幾天早上他都不肯吃水煮溏心蛋。但到了第四或第五天,瑪法爾達堅持說沒嘗過她煮的蛋不準(zhǔn)離開。他終于答應(yīng)了,卻帶著一點他懶得掩飾、真真切切的難為情,承認(rèn)他其實不知道怎么剝開半熟蛋?!白屛襾戆?,奧立法先生?!睆哪翘煸缟掀?,在他與我們同住的這段期間,瑪法爾達總為“奧立法”準(zhǔn)備兩顆蛋,先幫他敲開那兩顆蛋的蛋殼后,才為其他人上菜。
你想再吃一個嗎?有些人喜歡吃好幾個,瑪法爾達問他。不,兩顆就夠了,他回答,接著轉(zhuǎn)向我父母補充道:“我了解我自己。如果我吃三顆,我就會想要第四顆,或者更多?!蔽覐膩頉]聽過他那個年紀(jì)的人說“我了解我自己”。這有點嚇到了我。
但他老早就贏得了瑪法爾達的好感,就在他抵達的第三天早晨,瑪法爾達問他早上要不要果汁、而他說要的時候。他可能以為是橙汁或葡萄柚汁,結(jié)果拿到的卻是滿滿一大杯的濃稠杏汁。他從來沒喝過杏汁。瑪法爾達手拿托盤貼著圍裙,站在他對面想看清他一飲而盡后的反應(yīng)。起初他沒說什么。接著,或許想都沒想,他咂了咂嘴?,敺栠_樂壞了。我母親不敢相信,一個在世界知名大學(xué)教書的人竟在大口喝光杏汁之后咂嘴。從那天起,每天早上總有一杯那個東西等著他。
他很疑惑在我家果園里竟然就長了一棵杏樹。黃昏之前,家里沒事可做的時候,瑪法爾達常要他帶著籃子爬上梯子,摘她所謂“幾乎羞紅了臉”的果子。他會用意大利文開玩笑,挑出一顆來問“這顆羞紅臉了嗎?”瑪法爾達會說:“還沒。這顆還太年輕。年輕的不害臊,長了年紀(jì)才知道害臊?!?/p>
我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幕:我坐在我那張桌邊看他穿著紅色泳褲爬上小梯子,慢條斯理地挑出熟透了的杏。他提著柳條籃,穿布面平底涼鞋、寬襯衫、涂著防曬乳液,在回廚房的路上撿一顆很大的丟給我,說聲“給你的?!本透麖那蚓W(wǎng)對面把網(wǎng)球扔給我,說聲“該你發(fā)球”時沒什么兩樣。當(dāng)然,他不可能知道我?guī)追昼娗霸谙胄┦裁?,但杏那圓潤、中間一道凹弧的形狀,讓我想起他爬上樹干伸手摘杏時,那緊實圓潤的臀部與果子的顏色和形狀彼此呼應(yīng)。觸摸那顆杏就像觸摸他,他永遠不會知道。就像賣報紙給我們、任我們整夜遐想的人也不知道,他們臉上某個特定的表情變化,或裸露肩膀上曬出的褐色肌膚,給予了我們獨處時的無窮樂趣。
“給你的”和“回頭再說”、“拿去”、“接著”一樣,都有種即興不拘禮節(jié)的感覺,提醒著我:比起他熱情奔放、隨性所至的一切,我的欲望是多么曲曲折折、遮遮掩掩。他絕對想不到他把杏放到我手心里,其實是讓我撫著他的臀;咬果子的同時,我也在咬他身上那個從未曬過太陽、一定特別白皙的部位——還有他的“杏器”⒆,如果我敢那么放肆的話。
其實他比我們更了解杏,包括杏的嫁接方法、詞源、起源、在地中海地區(qū)的生長情況。那天吃早餐的時候,父親解釋這種水果的名稱源于阿拉伯語,因為“杏”的意大利文是albicocca、法文是abricot、德文是aprikose,跟“代數(shù)” (algebra)、“煉金術(shù)”(alchemy)、“酒精”(alcohol)這幾個詞一樣,皆源于阿拉伯語,并在前面加上阿拉伯語的冠詞al-。albicocca的字源是al-birquq。一向無法見好就收、總?cè)滩蛔∫賮矶巫钚孪㈠\上添花的父親又補充說,真正令人驚訝的是,目前在以色列和許多阿拉伯國家,這種水果的名稱竟是毫無類似之處的mishimish。
母親一臉困惑。而包括當(dāng)時來做客的兩位表親在內(nèi),我們都有想鼓掌的沖動。
然而,奧利弗表示絕對無法同意父親關(guān)于詞源的見解?!鞍??”父親吃了一驚。
“這個字其實不是阿拉伯文。”
“怎么說?”父親顯然在模仿那個蘇格拉底式的反諷,先從天真無邪的“真的嗎”開始,接著把談話者引入混亂的陷阱中。
“說來話長,所以請耐心聽我說,教授?!眾W利弗突然嚴(yán)肅起來。“許多拉丁詞匯源于希臘語。但是就‘杏’來說,則是相反的狀況;是希臘文借用拉丁文。拉丁詞是praecoquum,源于pre-coquere,也就是pre-cook,早熟的意思,跟precocious算是同義字。拜占庭人借用了praecox,后來演變成prekokkia或berikokki,這必定是阿拉伯人后來繼承了了al-birquq一詞的由來。”
母親無法抗拒奧利弗的魅力,伸手揉亂他的頭發(fā)說:“大明星!”
“他說的沒錯,無可否認(rèn)?!备赣H壓低嗓子說,仿佛在模仿畏畏縮縮的伽利略只敢對自己喃喃說出事實的樣子。
“這要多虧文獻學(xué)概論這堂課?!眾W利弗說。
但我腦子里一直盤旋的只有杏器、早熟的性器⒇。
有一天我看到奧利弗和園丁安喀斯共用一個梯子,想盡可能把他的嫁接方法都學(xué)會。正因為這種嫁接法,我們家的杏比同地區(qū)其他大部分杏更大個兒、更肥美、更多汁。當(dāng)奧利弗發(fā)現(xiàn)只要有任何人愿意開口問,園丁就樂意花上好幾個鐘頭不厭其煩地跟人分享他有關(guān)杏的一切知識后,他對嫁接法更是入迷。
結(jié)果我們發(fā)現(xiàn),奧利弗對食物、奶酪、酒這些東西的了解,比我們?nèi)康娜思悠饋磉€多,連瑪法爾達也大為驚嘆,偶爾還詢問他的意見:你覺得該用洋蔥或鼠尾草炒意大利面?檸檬味會不會太重了?我搞砸了,是吧?我應(yīng)該多加一顆蛋的——它不成形了!我應(yīng)該用新的攪拌器,還是繼續(xù)用舊的臼和杵?母親忍不住說話帶點兒刺:“牛仔”到底都一樣啊;他們那么了解食物,知道關(guān)于食物的一切,是因為連刀叉也拿不好。美食家貴族卻只有平民的禮儀。直接在廚房里喂他吃就行了。
“樂意之極”,瑪法爾達會這么回答。的確,有天早上“奧立法先生”去找譯者,很晚才回來吃午餐,于是他就進廚房里和瑪法爾達、瑪法爾達的丈夫,也是我們家的司機,曼弗雷迪、還有安喀斯一起吃意大利面、喝紅酒。他們都想教他唱一首那不勒斯歌謠。那不只是他們南方人青春時期的圣歌,也是款待王室時的最佳獻禮。
他贏得了每個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