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布家的灑嵩和力高佩甲持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來。]
灑嵩:喂,力高,我就是這一句話,不栽這個跟頭!
力高:自然,我們又不是倒霉蛋,受這種氣?
灑嵩:對,不受氣,惹起我們的火,我們就打。
力高:(開玩笑)嗯,要打嘛,你有一口氣就把你的脖子伸出來挨!別縮著。
灑嵩:哼,誰要惹起我的火,我可動手動得快。
力高:(俏皮)不過,惹動你的火也不易。
灑嵩:得了,我一見著猛泰家的狗我就要動氣,我一動氣,就要動手,一動手——
力高:(搶接)你就要動腳!有本事,你站著,動也不動。我看你呀,不動氣則罷,一動你就抱著腦袋跑了。
灑嵩:(雙關(guān))哼,猛泰家里出個什么都叫我氣得硬起來。男的女的,只要是猛泰家里的,我一概推到墻,玩了他們!
力高:別吹,頂沒出息的才要靠墻。
灑嵩:是啊,女人們泄氣,總得叫人逼得靠了墻。所以我就把猛泰家的男人拉出來干,把猛泰家的女人推進去玩。
力高:算了,有仇的是我們兩家的老爺跟我們下人們。
灑嵩:(一半玩笑,一半洶洶)我一律看待。我是暴君!跟男人們動完了手,我還要跟女人們兇一下,我要干掉她們的“腦袋”。
力高:(恫嚇)干掉她們的“腦袋”。
灑嵩:(眨眨眼)嗯,干掉,這“干”字你怎么講都成。
力高:(笑嘻嘻)人家知道怎么講,她們會嘗出味來的。
灑嵩:(大笑)我一硬起來,她們就嘗出味來了。我這塊肉,哼,還挺出名呢。
力高:幸而你不是條魚,哼,要真是,這準是條糟魚。(瞥見兩個人走來,兩人頭上都戴著猛泰家的徽幟)抄家伙!猛泰家里來了人了,兩個!
灑嵩:(不在意下,抽出劍來)小子,硬家伙拿出來了。來,雄他!我?guī)湍?,在你后頭。
力高:(懂得)在我后頭干什么?好跑???
灑嵩:你放下心吧。
力高:不,我就是放你不下。
灑嵩:喂,我們得先占了理,讓他們先動手。
力高:那么我去,我對他們皺眉頭瞪眼睛,瞧他們怎么辦!
灑嵩:(改正)瞧他們怎么敢!對了,你皺眉頭,我咬大拇指。(得意)他們要是受下去,那就算在爺們兒手里栽了。
[阿拉漢和貝兒,一對猛泰家里的下人走進。力高和灑嵩從他們身邊擦過。]
阿拉漢:喂,哥們兒,你對我們咬你的大拇指么?
灑嵩:(點點頭)我是咬我的大拇指,哥們兒。
阿拉漢:(看出苗頭)喂,先生,我問你是不是對我們咬大拇指?
灑嵩:(回頭,低聲)我要說了“是”,我們還有理不?
力高:(連忙)沒理。
灑嵩:(轉(zhuǎn)身,大聲)不,先生,我并不是對你們咬大拇指,而是我在咬我的大拇指,先生。
力高:(找碴兒,向前)怎么,你要打架,是么,先生?
阿拉漢:打?先生,我不,先生。
灑嵩:(激將)想打,先生,我奉陪。我們凱布家并不比猛泰家差。
阿拉漢:(忍不住)不差,也強不了。
灑嵩:(正不知如何回答)那么,先生。
力高:(慫恿)說“強”!瞧,我們凱布家又來了人。
灑嵩:(立刻)強,小子,強!強!強!
阿拉漢:你放屁!
灑嵩:(抽出劍)你們有種的,殺?。ɑ赝┝Ω撸瑒e忘你吃奶的那兩手。
[他們忽然就兇狠地斗起來。這時班浮柳——猛泰的外甥,一個溫和知事的青年——看見這情形,立刻也抽出劍來。]
班浮柳:分開,你們這些混蟲!放下劍,你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班浮柳夾在當中,想把他們的武器打落]
[正鬧得不可開交,悌暴——凱布夫人的內(nèi)侄,
一個秉性如火的青年——也趕到,他一眼望見班浮柳。]
悌暴:(大吼)什么,(對班浮柳)你也夾在當中跟這批沒心沒肺的禽獸打起來?(抽出劍,對班浮柳)班浮柳,回過頭來,送你回老家!
班浮柳:(一面打,一面解釋)我是來保持和平的,放下劍,要不,幫我一塊打開他們。
悌暴:(暴怒)什么?家伙都亮出來了,還說“和平”?我恨這個詞,正像我恨地獄,恨所有猛泰家里的,恨你!抄家伙,你這膽小的東西。
[他們也廝殺起來了。]
[兩家大戶都來了些人,參加混戰(zhàn),眼看著越殺越兇,
于是惹起城中愛和平的市民持槍執(zhí)棒出來干涉。
跑進來三四個市民和一位官員。]
市民們:(喊成一片)棍子,棒子,刀槍劍戟矛!有什么拿什么,打呀,打呀!把他們打倒,打倒!打倒凱布家里的人!打倒猛泰家里的人!
[這時凱布——凱布家的主人——聞聲追蹤而至,
也沒顧得把衣服穿好,就和凱布夫人一同趕來。]
凱布:這是什么聲音?(看見情景,就不由心頭火起)嘿,快把我的長劍拿來。
凱布夫人:(攔住他)拿劍?你拿拐棍吧!拿拐棍吧,老太爺!
凱布:(堅決)我要劍,我要劍?。ㄆ骋妼γ娉鹑艘矚鈶崙嵉嘏軄恚媾┠憧?,猛泰那個老家伙也來了。簡直沒有把我放在眼里,他也耍起刀片子來了。
[猛泰和猛泰夫人,一個奔前一個追后趕入。]
猛泰:(暴躁)這個老不死的凱布!(對其妻)別拉住我,讓我去。
猛泰夫人:(不放手)我不許你去,你去跟仇人拼命,你動一步也不成。
[三聲號響,大家回首,梵蘿那大公與其隨從步入。]
大公:(赫然震怒)這批不聽說的反叛,和平的敵人!
天天耍槍弄刀,連鄰居的血都要喝的東西。
(對隨從)他們到底聽不聽話?
(轉(zhuǎn)身)什么,嘿,你們!
你們這些禽獸,
你們只知道流血,
流血來滿足自己惡毒的仇恨。
放下那刀、劍,這些瘋狂的武器,
放下,放在地上,靜靜地聽你們動了怒的君主來判決。
三次了,三次流血的斗爭,
只是為輕輕的一句話,
你們,凱布跟猛泰,
就三次攪亂了城里的安靜。
叫梵蘿那居住的老市民
也拋下他們莊嚴的袍巾,
拿起戈矛,日久不用生銹的戈矛,
來分解你們?nèi)站锰扉L刻骨的仇恨。
如果你們再要攪亂城里的和平,
你們的命就拿來賠償!
目前,這一次,其余的都可以走開;
你,凱布,跟著我去;
你,猛泰,下午到我這里來,
到浮力城,法庭,靜候我的處分。
我再說一遍,趕快散開,
除了那再也不想活命的人。
[全體凜然,大公與其隨從等下;
后隨凱布、凱布夫人、悌暴、市民和仆人等。]
猛泰:(冷靜下來)這多年的仇恨是哪個又重新煽起來?
你說,我的外甥。剛打時,你不也在場?
班浮柳:我沒有到,你仇家的下人已經(jīng)跟你家的斗起來;
我拔劍分開他們,正在想,
誰知悌暴一陣風就到了場。
他拿著劍一面對我叫喊,
一面在頭上前后亂砍。
颼颼的劍響,風都對他笑,
傷不了人,就聽他叫。
我們一來一往,
人們也就一堆一堆地來,
一個禍害打一個禍害,
一直打到大公趕來,
才把大家分開。
猛泰夫人:哦,羅密歐到哪里去了?你今天看見了他么?倒是萬幸,這場械斗他不在。
班浮柳:(溫和)舅母,當著東方的太陽還沒有從黃金的窗子探出頭來,我心思不寧,很早地出門,散步在郊外。在城西的楓樹林子里,就看見羅密歐我那表弟也早早一個人在徘徊。我向他走去,他一覺出,就連忙偷偷走進了樹林子里。我拿我的心情來揣測他的心:
甘愿寂寞的準是心里藏著事情,我就順著自己的性兒走開,沒有去追問他的心境。
猛泰:是啊,多少天早晨
就有人看見他在那里發(fā)悶;
淚水添多了清晨的露珠,
一聲一聲的長嘆,真是烏云之外,又添上了烏云。
當著快樂的陽光剛剛撩起黑暗的幔帳,
我的兒子就抱著滿心的憂愁,趕緊躲開,
回家鎖起了門,關(guān)上了窗,把光明攔在墻外,
故意造成漆黑的夜晚,
藏在房里,不知寫些什么文章。
這種心病真會惹出什么嚴重的下文,
除非有人善為開引,
指破了造成這心病的原因。
班浮柳:舅舅,您知道為什么?
猛泰:我不知道,也打聽不出來。
班浮柳:您沒用什么辦法不斷地追問?
猛泰:嗐,我自己之外已經(jīng)請了不少朋友來問他了。
不過提到他的情感,他只肯和自己商量。
真的他不知有多少秘密不肯講,
叫誰也猜不出他肚子里是一篇什么賬。
嗐,花兒還沒有開,
嫉妒的蟲兒已經(jīng)把他咬傷,
怕等不到肥肥的葉子迎著風擺,
也等不到把他的美麗獻給太陽。
只要我們知道從哪兒招來這場憂悶,
我們一定設(shè)法治好這心病。
班浮柳:(望見)看,他從那兒來了。
走開,您二位先請走開,
他也許對我一字不提,
可也許對我完全講個明白。
猛泰:但愿如此。夫人,我們先走吧,我盼望你能聽見他的真心話。
[猛泰與其夫人下。羅密歐從對面緩步走進。]
班浮柳:早啊,表弟。
羅密歐:(在夢里)哦,天色還這樣早么?
班浮柳:剛剛打過九點。
羅密歐:噯,真的,痛苦的時候就覺得這樣長啊。(忽然)那忙忙走開的是不是我的父親?
班浮柳:是的。有什么事不快活,使羅密歐覺得日子那樣長呢?
羅密歐:就因為沒有那一點點;有了那一點點,日子就覺得短了。
班浮柳:那么說正在愛情里面了?
羅密歐:不,失去了。
班浮柳:(關(guān)切)失了戀?
羅密歐:(懊喪)失了歡心,失了我所愛的,她的歡心。
班浮柳:唉,可怕呀,原來那愛情看起來這樣溫柔,想不到鬧起來就這樣兇狠。
羅密歐:唉,是啊,就是那愛情,
明明蒙蓋上眼睛,
可不用眼,
也能拴住了我們。
——(驀然)我們到哪里去吃飯去?
——(痛苦)哦,天哪!
——(找話談)此地又打了架了吧?
可你不用告訴我,我都聽見了。
此地多的是恨,而更多的是愛。
哦,愛里爆出戰(zhàn)爭的煙火,
恨里又有柔軟的溫存,
又是重,又是輕,
莊嚴里卻聽見輕浮的笑聲,
從一片空虛忽然出來一片天地,
烏煙瘴氣的,仔細看又有些光明。
羽毛忽然像鉛鐵那樣重,
黑煙發(fā)亮,火焰如冰,
健康就是病。
明明是睡又在醒,
說它是什么,它就不是什么。
我就感到這樣的愛情,
我又不愛這樣的愛情。
(突兀)你要笑吧?
班浮柳:(同情)不,表弟,我想哭。
羅密歐:好心人,你為什么?
班浮柳:(緩緩)為著看你苦。
羅密歐:唉,愛情就這樣惹人,
我一個人心里夠苦,
你扇了一下,
又添上你心里為我的痛楚。
我知道你對我的關(guān)懷,
卻這樣更加深我心上的悲哀。
唉,愛是一團煙,
嘆幾口氣,火苗沖天,
煙燒盡了,就化成愛人眼里那點火焰。
煩惱了,又變成海,
愛人的淚就是汪洋一片。
這是再清醒沒有的瘋癲,
是甜沁沁的蜜,
是苦死人的黃連!
再見吧,我的表哥。(就要走開)
班浮柳:等等,我跟你走,你要是不理,
你就對不起我。
羅密歐:我?我早就丟了,我不在這兒,
跟你說話的不是羅密歐。
他飛了,飛到別的地方去了。
班浮柳:你冷靜一點,
告訴我你愛的究竟是誰!
羅密歐:你以為我會哭著告訴你嗎?
班浮柳:哭?那你倒也不必,
你只要先冷冷靜靜地告訴我是誰。
羅密歐:冷靜?你叫一個快死的人,
也冷冷靜靜地寫他的遺囑么?
你這個字眼用在這么一個病人身上是多么狠。
不過,你要我冷靜講,我是愛一個女人。
班浮柳:哈,你看我這一箭射得多準。
羅密歐:(歡喜)你射得太準了!我所愛的
是人間最美的美人。
班浮柳:這樣美麗的箭靶
你就更不會錯過。
羅密歐:(沮喪)不,這一下你恰恰猜錯。
愛情的箭射不中她的心,
她有神仙一樣的聰明。
她把貞潔當作盔甲,
愛情的小弓損傷不了她一絲毫發(fā)。
她不受甜言蜜語的圍攻,
也不怕媚眼的利箭,
黃金誘惑了多少圣賢,
她看都不看一眼。
她的美呀,比世界還要富。
可惜有一天她死了,
再富的美麗也隨著入土。
班浮柳:那么她起誓一生不嫁人了?
羅密歐:是啊,這樣的吝嗇不是天大的浪費?
美麗遇見了她的嚴苛,
連美麗的子孫也跟著毀。
她太美了,又看得太透,
看透了她是太美,
空空絕了我的望,她也得不著安慰。
她起了誓,誰也不去愛,
為著這個,我活著像是死了,
死了可還活著,告訴你這件禍害。
班浮柳:(斷然)聽我的話,以后不要再想她。
羅密歐:那你先要教我如何忘記去想。
班浮柳:很簡單,把你的眼睛睜開,
看看其他的美人。
羅密歐:這只能叫我更想起
她是真好。
跟你說吧,
幸福的面罩親著小姐們的眉毛,
它黑,可叫人更想下面蓋著的珍寶。
再告訴你,瞎了眼的忘不了見過的光明,
你指出那最美的,
不過叫我更深地追念比那最美還美的人。
算了吧,你再也不能教我忘記。
班浮柳:不,我不信,死也得叫你信服我這個主意。
[班浮柳邊說邊隨羅密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