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誕生。與工農(nóng)大眾歡欣鼓舞地迎接新政權的誕生相比,當時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要更為復雜一點。首先,從內(nèi)心深處來講,他們對新政權是完全擁護的,畢竟這是幾代知識分子為之奮斗的夢想。“為盡快結束近半個世紀以來發(fā)生在中國土地上連續(xù)不斷的戰(zhàn)爭,盡快實現(xiàn)和平;也出于對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的社會腐敗現(xiàn)象深惡痛絕的切身體驗,知識分子對新政權寄予熱切的期望,同時也真摯地希望自己能為這除舊布新的‘偉大的工作’竭盡所能。建國初期,作家在作品中為新社會勾勒出一幅幅美麗動人的理想化圖景,這是與他們對新政權的希冀和期望聯(lián)系在一起的。”董之林:《舊夢新知:“十七年”小說論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頁。但是,在跨入新中國大門的那一刻,除了這種歡愉,縈繞在知識分子心頭的還有一絲隱約的不安,這種不安就來源于他們自身的知識分子身份。所以,當時的知識分子是背著“原罪”意識的包袱開始新生活的。建國后一系列針對知識分子的運動、斗爭證明,這種不安不是沒有道理的。
在這種情況下,以改造與成長為主題的“十七年”知識分子題材小說,與其說是知識分子爭取言說自我的嘗試,還不如說是知識分子對自身姿態(tài)和決心的一種表白。所以,改造與成長的書寫成規(guī)下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對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并不是一種對抗性的存在——盡管對知識分子的書寫在當時是不被主流政治所提倡的。相反,知識分子題材小說用自己的方式參與了當時國家話語的建構。這種方式就是在改造與成長的框架內(nèi)書寫知識分子。
所謂“改造”,嚴格來講存在兩個程序,一是祛除知識分子與生俱來的群體屬性,也就是所謂的“小資情調”,一是融入工農(nóng)大眾的情感,從里到外徹底轉換。改造得以進行的前提,是知識分子放棄自身的精英意識,對工農(nóng)大眾產(chǎn)生頂禮膜拜的心理。所謂“成長”,在此已經(jīng)被抽離了生理學上的意義,而轉換為一種政治上的成熟。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許多先天缺陷,比如熱衷自我表現(xiàn)、個人英雄主義、盲目沖動等等,在革命的話語體系中經(jīng)常被表述為“幼稚病”,所以,成長的過程,也就是在政治上漸趨成熟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小知識分子向一個革命戰(zhàn)士過渡的過程。改造與成長是相生相伴、不可分割的,改造的過程有時候就是成長的過程,比如《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小城春秋》中的何建平、《鍛煉》中的馬軍、《戰(zhàn)斗到明天》中的林俠、辛為群、沙非、焦思寧等,他們都是在革命的血雨腥風中經(jīng)受了各種考驗,克服了自身的弱點,完成了痛苦的“化蝶”過程。這些作品的時間跨度較大,線性痕跡明顯,因此,所謂的成長也就更接近于我們慣常的意義。而《我們夫婦之間》、《在懸崖上》和《紅豆》等作品,明顯又屬于另外一種類型。在這類作品中,人物的成長與時間幾乎是沒有關聯(lián)的,這種成長,更多地是指一種姿態(tài)的轉變,立場的轉變。李克由開始認為妻子狹隘、保守、固執(zhí),轉變?yōu)榘l(fā)現(xiàn)妻子勇敢、善良、正直;技術員“我”由被加麗亞迷惑,轉變?yōu)榭辞逅谋举|,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重又回到妻子身邊;江玫則放棄了虛無浪漫的愛情,雖不乏留戀,但終究與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齊虹分道揚鑣。這都可以理解為一種成長,是一種否定“舊我”、再造“新我”意義上的成長。在此,《來訪者》是一個例外?!秮碓L者》中的知識分子康敏夫愛上了一個女演員,為了她,他幾度自殺。兩個人走到一起后,為了自私的愛,康敏夫拒絕妻子再登臺從事她熱愛的事業(yè),妻子棄他而去。在得知妻子有了孩子后,康敏夫又極力地想把孩子據(jù)為己有。“他和那些右派分子,在精神上,是那么相像。他生活的目的,只為了他自己;一切美好的,有用的,他都要占有;他損害別人,滿足自己;占有別人的心,并把人毀滅掉!”這是作者對康敏夫的評價。雖然康敏夫最后的下場是“勞動教養(yǎng)去了”,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改造,但我們從中已經(jīng)能夠明顯感覺到,這種改造是作為一種懲罰性的措施出現(xiàn)的,已經(jīng)不具有了“成長”的意義??得舴蛞砸粋€“右派”的身份出現(xiàn),從而使自己失去了“成長”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