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平:我想起你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的一個細(xì)節(jié),“李笠”這個名詞的英文拼寫,常常讓人誤會。我之所以提這個細(xì)節(jié),是因為這里面不禁體現(xiàn)出一種文化的差異,而且回應(yīng)了“解釋有時是一種傷害”的說法。
李笠:我是寫下了那么一個細(xì)節(jié),它讓我印象深刻。那是去年9月,我應(yīng)邀去參加以色列的一個詩歌節(jié)。飛機(jī)延誤了兩個小時。我走出機(jī)場,看到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胖男人,舉著塊用粉色的筆寫的Mrs Li Li的牌子。我在他跟前停下。他上下打量我,“你就是……”。“是的,我就是李笠。不是小姐,是先生?!薄班?,對不起,但這名字……”他尷尬地笑了一笑。我也跟著笑。一個粉色名字,一個想象中的美麗的東方女人,突然變成了一個長胡子的中年男人……胖男人顯然有點(diǎn)失望,一語不發(fā),并迅速把我轉(zhuǎn)給了一個等在門口的司機(jī)。Bye bye!
在國外,常會碰到這樣的情況。一個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名詞,在翻譯——解釋——時,變得陌生,怪異,離題萬里。就像我的名字的英文拼寫,不可避免地遭到一次次誤解。每次填表,我?guī)缀醵紩龅焦衽_另一頭的質(zhì)疑,這是全名嗎?的確,這名字已經(jīng)簡化,異化。它在流亡。它身上的歷史、血里的文化已被抽空。它脫離了背景。它是一塊離開長城的磚。留在長城上的磚一塊塊都是長城,離開長城的磚僅僅是一塊石頭、一個抽象符號。被誤解,錯讀。但就是這個Li Li,,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慢慢從抽象走向具體。如果你往google里輸 poet Li Li,就有一串和李笠有關(guān)的東西跳閃出來:出生上海,1979年在北外學(xué)瑞典語,1988年移居瑞典等等,它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叫李笠,我也叫Li Li。
傅小平:呵呵,這對你的確是一種苦惱,在我聽來卻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經(jīng)驗??稍鵀樽约菏侵袊?,還是瑞典人感到過一種身份錯位的尷尬?
李笠:曾經(jīng),我做過這樣的假設(shè),我想或許每個漂泊海外的人都曾像我這么想過:如果我不離開中國,如果我只會講一種語言,如果我當(dāng)時沒發(fā)表,或根本沒寫那首讓我出名的瑞典文詩,如果我只會用母語寫作,如果我不與歐洲女人結(jié)婚,如果我只在一個地方生長死去,我,是否會比現(xiàn)在幸福。想著想著,我眼前浮現(xiàn)出江南園林的池塘、緩緩游動的金魚。
事實上,這兩個身份,在我的生命歷程中不停地被翻譯,誤讀。我隨之不停地在翻譯和誤讀中觀照自己。于是活,就成了一個醒著的夢。但這,正適合詩意。詩,從本質(zhì)上說,是醒著的夢。
傅小平:你又是怎么克服的呢?
李笠:我不克服。這是我的生活,我的命運(yùn)。因為多種身份只會豐富我的寫作。
傅小平:人們關(guān)注最多的是,是你到了瑞典以后的經(jīng)歷。至于之前的經(jīng)歷,我們知之甚少,可否談?wù)劊坑绕涫悄阍?988年去瑞典前后的那段心路歷程。如果方便的話,能談?wù)勀愫湍惴蛉说目鐕鴳偾閱幔?/p>
李笠:這些事情需要寫一本書來談,三言兩語很難說清。我能告訴你的是,我的妻子是一個外交官,她現(xiàn)在北京做文化參贊。她經(jīng)常出差,這對我的生活多少有些影響,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過,我九歲的兒子和四歲的女兒,總像兩只沉重的鐵錨,固定著我,讓我浸在夜的清冷的海洋里。我已習(xí)慣了這種生活。我在這種波動中感受著莫名的寧靜。有時,我看著孩子們熟睡的樣子,手支著下巴,喃喃自語:“這,或許也是一個詩人的歸宿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