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回來了,全家人都變得神經(jīng)衰弱了。因為哥哥不分白天黑夜,幾乎終日喃喃自語。僅僅十五平方米的一個破家,想要不聽他那種自語聲,除非躲到外邊去。母親便增加哥哥的安眠藥量,結果情況變得更糟,因為那會使哥哥白天睡得多,夜里更無法入睡。但母親寧肯那樣。那樣哥哥白天就不太出家門了,不至于使鄰居們特別是鄰家的孩子們因為突然碰到了他而受驚。如此考慮當然是道德的,但我家的日子從此過得黑白顛倒了。白天哥哥在安眠藥的作用下酣睡時,母親和弟弟妹妹們也盡量補覺。夜晚哥哥喃喃自語開始折磨我們的神經(jīng)時,我們都憑意志力忍著不煩躁。六口人擠著躺在同一鋪炕上,希望聽不到是不可能。當年城市僻街的居民社區(qū),到了夜晚寂靜極了。哥哥那種喃喃自語對于家人不啻是一種刑罰。一旦超過兩個小時,人的腦仁兒都會劇痛如灼的。而哥哥卻似乎一點兒不累,能夠整夜自語。他的生物鐘也黑白顛倒了。母親夜里再讓他服安眠藥,他倒是極聽話的,乖乖地接過就服下去。哥哥即使瘋了,也還是最聽母親話的兒子。除了喃喃自語是他無法自我控制的,在別的方面,母親要求他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他表現(xiàn)得很順從。弟弟妹妹們臨睡前都互相教著用棉團堵耳朵了。母親睡前也開始服安眠藥了。不久我睡前也開始服安眠藥了……
兩個月后精神病院通知家里有床位了。
于是一輛精神病院的專車開來,哥哥被幾名穿白大褂的男人強制性地推上了車。當時他害怕極了,不知要將他送到哪里去,對他怎么樣。母親為了使他不怕,也上了車。
家人的精神終于得以松弛。
而我的學習成績一敗涂地。
我又曠了兩天課,也不用服安眠藥,在家里睡起了連環(huán)覺。
哥哥住了三個月的院,在家中休養(yǎng)了一年。他的精神似乎基本恢復正常了。一年后,他的高中老師將他推薦到一所中學去代課,每月能開回三十五元的代課工資了。據(jù)說,那所中學的老師們對他上課的水平評價挺高,學生們也挺喜歡上他的課。
那時母親已沒工作可干了,家里的生活僅靠父親每月寄回的40元勉強維持。忽然一下子每月多了三十五元,生活改善的程度簡直接近幸福了。
那是我家生活的黃金時期。
家里還買了魚缸,養(yǎng)了金魚,也買了網(wǎng)球拍、象棋、軍棋、撲克。在母親,是為了使哥哥愉快。我和弟弟妹妹們都知道這一點的至關重要,都愿意陪哥哥玩玩。
如今想來,那也是哥哥人生中的黃金時期。
他指導我和弟弟妹妹們的學習十分得法,我們的學習成績都快速地進步了。我和弟弟妹妹們都特別尊敬他了,他也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對我們每個弟弟妹妹親愛的關心了。母親臉上又開始有笑容了。甚至,有媒人到家里來,希望能為哥哥做成大媒了。
又半年后,哥哥的代課經(jīng)歷結束了。
他想他的大學了。
精神病院開出了“完全恢復正?!钡脑\斷書,于是他又接著去圓他的大學夢了。那一年哥哥讀的橋梁設計專業(yè)遷到四川去了,而父親也仍在四川。父親的工資漲了幾元,他也轉變態(tài)度,開始支持哥哥上大學了。父親請假到哥哥的大學里去看望了哥哥一次,還與專業(yè)領導們合影了。哥哥居然又當上了學生會干部,他的老師稱贊他跟上學習并不成問題,同意他從大三第一學期開始續(xù)讀。因為他在家里自學得不錯,大二補考的成績還是中上。
一切似乎都朝良好的方面進展。
那一年已經(jīng)是一九六五年了。
然而哥哥的大三卻沒讀完——轉年“文革”開始,各大學尤其亂得迅猛,亂得徹底。有人“大串聯(lián)”去了,有人赴京請愿告狀了,有人留在學校打“派仗”。
哥哥又被送回了家里。
這一次他成了“政治型”的瘋子。
他見到母親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媽,我不是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