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劉大年先生化作云煙。我沒有去送行,為的是不忍心看到一位曾經(jīng)神采奕奕的老學者,永遠閉上了雙目。他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深到不經(jīng)意會在耳畔響起他的湖南音,這不是因為我在學生時代就慕名讀了他的著作,也不是因為進入研究所后,得到他的指點和幫助,而是因為1997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為日本學者井上清先生授予名譽博士的會上,他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社科院給外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授銜,這還是第一次。會場不大但布置得很隆重,主持人講話是念發(fā)言稿,不疾不徐,穩(wěn)穩(wěn)當當,聽來大都是耳熟的套話。是由于會議涉外所以弄得這樣拘謹? 還是作為一方主管的人講話離不開事先擬好的講稿? 這本該是啟人心智的會議,一開場卻那么平庸。正在我默默思忖之際,突然聽到一個充滿激情的聲音,那是劉大年的發(fā)言。他是井上清的老朋友,半個世紀的學術(shù)交往和切磋,使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大約是老朋友的業(yè)績撥動了他的心弦,他的講話如山泉出谷,滔滔奔流,他娓娓動人地敘說這一代日本學者的成就和風范。話語的流暢,思路的清晰,論理的嚴密,像是一揮而就的雄文華章,可圈可點。他以八十歲的高齡,作出這樣虎虎有生氣的即席演說,給我一個強烈的印象: 他沒有老! 這也使我油然想起60年代的他,曾經(jīng)以一篇《論康熙》在史學界引起震動。不論對其觀點贊成的還是不贊成的,都不否認在那萬馬齊喑、八股成風的年代,這篇文章激起了對歷史人物品評的新風。那時他還年青。歲月如馳,黑發(fā)人已成了白發(fā)人,是什么原因使垂垂老人葆有這樣的青春風采? 聽說他在臨終前夕,臥倒在病床上仍然筆耕不輟,醫(yī)生不得不給他用藥,使他活躍的思緒停滯下來,不這樣就不能使他得到休息。彌留之際竟然用人工麻木停止思維活動,是醫(yī)學制勝了生命,還是生命使醫(yī)學無奈?
一個孜孜不倦的學者,開動思考就如開動機器一樣,運動起來的慣性不可逆轉(zhuǎn),生命不止,思索不已,連癡呆癥的患者也不例外。已故考古學界的老前輩徐旭生先生是我的鄰居,在他九十多歲的時候,連冷了穿衣服、熱了脫衣服都要人招呼,你不叫他吃飯,他也許再也不會想到肚子餓,可他每天不言不語地端坐在書案旁,兩眼直瞪瞪地瞅著書不動,有時還能往下翻頁。我好奇地問他的家人,他還能看得進書嗎?回答是看不進了。但他每天都要在書城中危坐,像是老僧入定,不這樣,就會煩躁不安。在他癡呆得失去自我意識的時候,書,仍然使他牽腸掛肚,有了書似乎就有了他的天堂。難道在行將就木的身軀中,還有一息思想的細胞潛藏在無意識中盈盈欲動?
真正促使我想為老學者們寫文章的,是86歲高齡的孫思白教授。他已退休多年了,一天他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來到所里,一見到我就說:“你怎么不把文章送給我看呀,我喜歡看你的文章?!甭犓@么一說,我就隨手把剛剛發(fā)表在1999年第1 期《史學理論》上的一篇《青史有待墾天荒》遞給了他,對這件事也未在意。誰知過了一周,我突然接到他的一個電話,說是找到人事處才知道我的電話變了,否則早就要與我通話了。他在贊許了這篇文章后,話鋒一轉(zhuǎn),連連譴責自己:“我這十年白活了! ”我心里一驚,這是怎么了。他說這十年疾病纏身,身上疼痛,手發(fā)顫,沒有寫東西。原來他說的“白活”就是指沒有再出科研成果。我連忙問他今年高壽,他說,85歲了。啊! 這年紀早該頤養(yǎng)天年了,可是他卻因為從75歲以后,不能繼續(xù)著書立說而于心不安。這樣一位視科研工作如生命的老人,胸中要涌動多少蓬勃的思想活力,才能發(fā)出這樣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