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使我朦朧初開的,不是老師和學校教育,而是同學間的相互影響。記得在抗美援朝運動中慰問志愿軍,大家一分錢一分錢地捐獻,錢不多,但買什么東西才是最有意義的慰問品呢? 班會討論,七嘴八舌,炸開了鍋,陳良建議買繩子送給最可愛的人,讓他們捆俘虜,這太好了,不上前線就能抓俘虜,立即博得全班的掌聲,我也使勁地鼓掌叫好。這時突然有一個聲音響起:“這不行! 我們對俘虜?shù)恼呤墙逃只?,不能見著就打、就捆,那是虐待俘虜,不符合黨的政策。應該送電筒,讓志愿軍永遠照亮前進的路。”說這話的就是邱亮,這一席話說得全班啞口無言。真是醍醐灌頂,令人茅塞頓開呀,我暗暗思忖,我怎么就想不到這點哩! 邱亮的形象頓時高大起來,簡直是鶴立雞群,在一幫渾渾噩噩的少年中,凸現(xiàn)一位思想家,真是望之彌高。
記得我的入團介紹人是尹克奎,他和我同歲,但他說的話在我心目中不亞于老師的分量,因為他比我成熟,那時的心態(tài)就這樣,誰懂事多一點、成熟一點,誰就獲得同學的敬重。我的入黨介紹人在我印象中已經(jīng)淡化,而少年時代引我走向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卻銘記在心。
還有我少年的偶像譚林,他是我在初中唯一的異性朋友。算不算談戀愛? 好像似也不是,說似,因為我們喜歡兩人在一起,逛過公園、散過步,朦朧中彼此有吸引;說不是,因為考上高中后,分在兩地,再無聯(lián)系,也無悲傷和思念,連手也沒有握過,就分了手。隨著歲月的流逝,許多記憶都已模糊,唯一清晰的是,畢業(yè)時互相贈送了筆記本,扉頁寫的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作者奧斯托洛夫斯基的名言:“人最寶貴的是生命,這生命屬于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 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p>
這句名言在青少年中個個都能倒背如流,在中國影響了好幾代人,是伴隨我們成長的座右銘。歷來對這本書的宣傳是自傳體小說,自傳都是真實的,有個活生生的榜樣,比小說更能打動人。書中的主人翁保爾?柯察金的原型就是作者自己,他無限忠誠于布爾什維克,在戰(zhàn)場上奮不顧身,英勇殺敵,癱瘓后,堅持寫作,這可是千千萬萬中國人心目中的英雄。如今隨著蘇聯(lián)檔案的解密才知道,這本書完全是應政治需要而虛構(gòu)的故事,真正的奧斯托洛夫斯基是個叛逆者,他曾拒絕向白軍開槍,反對肅反運動,無奈中他向姐姐傾訴:“我們所建立的,與我們?yōu)橹畩^斗的完全兩個樣。”為此他痛苦、彷徨。由此可見,他是一個有理想、有良知、能明辨是非、抵制錯誤的真正革命者,可是最后在強大的壓力下妥協(xié)了,由上級組織派人以與他合作的名義,把他的自傳改造成黨所需要的教本,不惜把他的初戀情人——革命者冬妮婭歪曲成資產(chǎn)階級小姐,以拔高保爾的形象,這就是我們崇拜的一個虛假的保爾。這一真一假是兩個保爾,假保爾完美無缺,是好幾代人效仿的榜樣,可我還是喜歡真保爾,盡管他不完美,但他活得真實、有思想??蛇@真實的、有思想的人,也不免屈服于政治壓力,為什么他在戰(zhàn)爭中能頂著壓力,逆流而上,反對內(nèi)戰(zhàn),拒絕向白軍開槍? 在鋪天蓋地的肅反運動中,不隨波逐流? 而在這純屬私人領域的寫作中,卻違心地接受別人的操縱! 說是權(quán)力的壓迫,不盡然,迫使他接受的可能不是權(quán)力本身,而是包裝在權(quán)力外表的國家利害,唯有這看似民族大義的說教,才能征服一顆高傲的心。我們又何嘗不是按國家利益選擇人生哩? 任何黨派,都會說成全國全民利益的代表者,一步步引你落入窠臼,這至高無上的利益,逐漸取代了個人意志。所以一個人的選擇,原因不在自己,大勢所趨,再高明的個人也會消融其中,那你經(jīng)受的苦難也是一種歷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