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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兒童節(jié),我最要好的朋友倉促地去世了,她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幾乎都在為別人而活,她是個乖女兒、好學生,滿分的朋友,尤其無私奉獻的戀人。
她可以頂著日漸稀疏蓬亂的頭發(fā),穿著沾有污漬的舊衣,把全部的收入都花在男人身上和他的家庭里,自己不保養(yǎng)不逛街甚至連街角九元一杯的奶茶也舍不得喝,而她的收入在那座城市就是放在現在的標準來看也是算高的,一個年輕姑娘該有的一切,她都沒有,是她自己不要——
她并不是不想要,她只是把未來想得太美好,甚至美到虛幻。
“等我的男人找到了工作,他會賺大錢,給我買很多裙子和化妝品,帶我出入最高級的飯店,還會帶我去馬爾代夫,去環(huán)游世界,在市中心買復式樓,出了門就是大型超市,我推著推車,看也不看標價,一摞摞地往車里丟,最好的巧克力還有國外進口的牛奶?!痹诤闲〕浅錾?,學導游專業(yè)的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北京,她雙手合十,像在禱告,“即使我不工作了,他也會養(yǎng)我的,讓我活得像一個豪門富太太?!?/p>
那么遙遠的未來,雖然遠,但她深信她等得到,像一個最虔誠又樂觀的信徒。
結果一切戛然而止,像是一個笑話,讓人痛哭流涕的劣質笑話。
6
那之后數年里的每一天中,我都會在某個瞬間想起她,畢竟一個天天和你嬉鬧的人憑空消失了,實在是很難適應,我總是會忘記她已經不在了的事實。
看見麥當勞推出了新口味的甜品,在沙縣小吃家喝的綠豆湯放了太多糖,路過一個日本品牌飾品店時發(fā)現了一款她最喜歡的糖果色手鐲,得知某部她愛死了的劇要拍第二季的消息,我都會習慣性地想起她,打開QQ沒看見曾經永遠亮著,不下線、不隱身的她,才感受到腦門上遭遇迎面一錘,悶聲砸醒:哦。
是哦。
我記得我們去看“她”的那一天,微胖大骨架,說話嗓音嘎嘎好像唐老鴨的她,沉默地待在一個小小的骨灰壇里,我忘不了當時風里的氣味,和包裹周身叫人如在夢中的涼寒空氣,盛夏,這么冷,這里是夢境。
很久以后再提起她,我終于不再那么義憤填膺,向每一個(或許不關心的)人激動地控訴間接害死她的“兇手”,只會在與我們共同相識的朋友相處時,將牛排切下一小塊兒放進嘴里,邊咀嚼邊道:“太好吃了,那笨蛋還沒吃過就掛了?!?/p>
坐在對面的阿香點點頭表示贊同:“是啊,那個笨蛋。”
誰叫你不好好疼自己呢,笨蛋。
我不要做笨蛋。這么想著,我狠狠地嚼著滿嘴的肉。
7
“我不做計劃,反正計劃永遠也趕不上變化。”
——這是阿香的人生座右銘,她會在我偶爾豪情萬丈地規(guī)劃未來時這么不咸不淡地插一句嘴。
她也是正經梳理過未來的,一條一條列好,并為之努力,但在被各種人力和外力以嘲諷的姿態(tài)輕易摧毀過之后,她放棄了,懶洋洋地躺在自己的船里,任風雨飄搖,在海上淡定地隨波逐流。
那時我剛到北京,氣焰囂張得很,體內洶涌的熱血使我與她就這個觀點爭論過許多次,直到我一次次被命運無情玩弄——這說法太好聽了吧——直到我被賤人一次次捉弄。對,哪兒有什么變化多端的命運啊,沒必要把柴米油鹽的生活拔高成悲情的藝術,所有并非天災的不幸,說白了,就是遇人不淑,被人暗地里甚至明面上,坑了。
我像是做了腦前葉摘除手術似的,在同一個人那里栽倒一次又一次,在僅剩最后一口氣時爬起來卻又跌進了另一個人挖好的陷阱。
并沒有跌一跤長一智。
我依舊在向著看不見玻璃墻的遠方狂奔,要不巧撞了個頭破血流,我會捂著傷再試試另一個方向。
我只是不再期待了。
撕碎了完美規(guī)整的人生計劃表——雖然我本意是想做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江湖客,但在外人看來也許更像個無知無畏的二傻子——無所謂了,我不要再有什么計劃什么期待了,就看看我這么一路跑一路摔,究竟能去到多遠多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