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依然是“傷痕電影”,卻不是淺表的呈現(xiàn)——陸焉識、馮婉瑜以及他們的女兒和許許多多的人,都是心上有傷痕的人,身上有我們看不到的傷。電影中,陸焉識晚上給馮婉瑜蓋被子,馮婉瑜大叫:“方師傅,你不能這樣!”這是讓所有觀眾都震驚的細(xì)節(jié),它解釋了這個女性何以失憶。那是普通人對普通人的作惡,是平庸的惡。而電影后面緊接著的情節(jié)是,陸焉識拿著勺子去找方師傅,但沒想到對方已被帶走,春節(jié)也無法與家人團圓。施害者瞬間變成受害者。此時屏幕上只有陸焉識的背影特寫,他悻悻而歸。
2014年4月25日,作為批評家,我受邀與張藝謀就《歸來》進(jìn)行深度對話。當(dāng)討論到方師傅這一人物設(shè)置時,張藝謀說到了黑色幽默。在他看來,那個拿著勺子去而復(fù)返的陸焉識象征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匹夫之勇,突然熱血上身但又無處可去,是有些“窩囊”的生存狀態(tài)。這是一位創(chuàng)作者的自我解讀。而在我看來,這個讀書人卻是無能為力,有冤無處可申。他想喊冤,去哪里喊呢?他面對的不是具象的仇人,他面對的是時代,是空無,是大面積失憶。一個人活下去不難,但一個人想與那種頑固的“心因性失憶”做斗爭卻是多么難。換言之,對于從勞改農(nóng)場歸來的人而言,活著難,歸來更難,重建有尊嚴(yán)的個人生活則是難上加難。
所有的美好都已失去,永遠(yuǎn)不再回來。這兩個普通人只能用密密麻麻的字紙和風(fēng)雨無阻的等待跟失憶搏斗,跟怪獸般的命運搏斗。字紙關(guān)乎書寫,關(guān)乎生存,也關(guān)乎一個讀書人對于苦難的態(tài)度。“信”顯然是張藝謀的精心設(shè)計,在對談中,他興之所至,甚至模仿陸焉識的口吻念了那封令人感慨的信:“當(dāng)我們看到小馬駒掙扎著站在開滿黃花的草地上,我們感覺春天真的來了。”寫下這封信的人,心中活下去的愿望該有多么強烈!讀信場景里有尊嚴(yán)感,也有屬于人的意志力。在勞改農(nóng)場那樣的環(huán)境里,九死一生,全然不顧當(dāng)時惡劣的生存條件,這個讀書人靠這樣的寫信行為活下來,他要拼命維護和建立自己的情感世界,這是美好的,也是偉大的。“信”是《歸來》中核心的意象,這些字紙是災(zāi)難記憶本身,也是希望和信念本身。
要提到電影里屬于夫妻二人各自的“等待”。一次、再次、無數(shù)次,一起等待莫須有的“陸焉識”回家。鏡頭最后定格在兩張無望的等待的臉上,旁邊則是“陸焉識”的名牌。一個是回家的陸焉識,一個是沒有回家的“陸焉識”。但無論哪個,都在等待,等待之于他們,是希望也是無望。——所有的旁觀者,所有沒有患“心因性失憶癥”者也都明白:所謂歸來,是昨日不再來。那么,陸焉識怎會不知道那是荒謬的等待?他心明如鏡。但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他要去,要在,要和她站在一起。何以如此,何至如此?他是人,他有心、有情、有守持。即使冰冷的鐵門永遠(yuǎn)緊閉,也要站立、等待。夫婦二人風(fēng)雪中佇立的場景,應(yīng)該成為我們民族記憶的一部分。因為它使我們對人,對人這個物種保持敬畏。人心如此脆弱,不堪一擊;但人心又如此強大,可以拼卻身家性命,去抵御記憶黑洞的侵襲。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我們有記憶。一切一切的記憶,并不是一場疾病就能阻擋,也不是翻完日歷就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