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近大廳門口的朱紅廊柱,就聽得見里面嗡嗡的人語聲和清脆的骨牌聲。一時間她有些猶豫。如果姆媽又輸給了三嬸婆,那怎么辦?不過,也說不定她正在贏牌,那就會興致很高。春月毅然決然走完最后幾步路,跨過前廊,到了敞開的門口。
在門檻邊她又停下來,在人群中尋找梅花和母親雪芳。這一屋子的女人,有祖母輩的,有母親輩的,有守寡的,有大太太,有姨太太,有小姐,有丫頭,還有仆婦,都聚居在這三十多進院子的祖宅里。春月的眼光掠過那三位已訂親的堂姐和那位從天津嫁過來的嬸嬸。這位嬸嬸正往一把紈扇上描花,不曾發(fā)現(xiàn)她的一位妯娌在身后模仿她一門心思噘著嘴的樣子,給老太太取樂。那位干癟的老太太不露聲色,仿佛沒有看見,其實大家都知道什么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她端坐在房間的正中,兩名丫鬟左右侍立。丫鬟的容貌娟秀,服飾講究,表明這戶人家的財富和地位不凡。
和三嬸婆打牌的人中間沒有母親雪芳,春月松了一口氣。一聽三嬸婆得意的聲調(diào),就知道她準定又在贏牌。但仍舊沒有那丫頭的蹤影。春月的目光掠過一個又一個人群,心里又驚慌起來。她終于見到了母親的紫紅綢衫。雪芳多年以前就認定了這顏色對她最合適,此后除了紫紅,不穿別的。她正在西窗下就著落日的余輝繡花。春月鉆過人群。
“姆媽!”她牽牽雪芳的袖子,“姆媽!”
雪芳打了那只搗亂的手一巴掌?!白鍪裁?,討厭鬼?一陣風地跑進來,打攪了長輩也不請安!人家只當我沒好好管教你呢。你呀,坍祖宗的臺!”
春月低下頭?!拔义e了,姆媽?!彼D身慢步朝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此時正一心教導五侄孫媳婦,那少婦垂下眼睛望著自己的衣裾,一面恭聽有關胎教的訓誡。
“……還有,記住,不要吃雜七雜八的東西,不然將來孩子會粗心大意……”
春月等著長輩先來理她。
“……還有,不要想傷心事,那也會傳給孩子?!崩咸c點頭?!昂茫憧梢宰吡?,喝茶去吧?!彼D向春月。
春月突然想起她午睡起來忘了洗臉,臉烘地發(fā)熱了。奶奶當然一看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你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為厚厚的粉完全蓋住了她的表情,就像大伯伯行前送她那個泥人的京戲臉譜一樣。每回老太太一看她,春月就覺得自己像一粒芥子那樣渺小。
“嗯?”
小姑娘用力咽了口唾沫,然后深鞠一躬。“奶奶安好。我不對,來了沒有馬上給奶奶請安?!?/p>
老太太微微一笑,留神不張開嘴,以免露出光禿禿的牙齦?!翱茨隳敲锩甑臉幼印!?/p>
春月呼吸松快了一些。
“什么事,孩子?”
經(jīng)這樣一問,話就沖口而出了?!澳棠?,梅花不見了。我到處也找不著她。”
像聽見了鬼魂的聲音似的,女人們都停下了縫紉、閑談、吃喝和玩牌,轉過來朝她看,側起耳朵聽。
“少瞎說,孩子?!崩咸辉傥⑿α??!八倸w在家里什么地方。也許在你房間里,正找你呢。”
春月不敢走開。她望著奶奶啜茶,覺得自己也被吞下肚了。
“嗯?還有事嗎?”老太太等著。見春月不出聲,她的語氣變嚴厲了?!罢f話,孩子。說話!”
春月聽從了,顫聲說,“不過,奶奶,我醒過來的時候她不在房里。我以為也許在這里,可是也沒有。一定出什么事了。我怕出了什么……”
她結結巴巴說不下去了。老太太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在室中尋找應負教養(yǎng)之責的母親。雪芳立刻站起來履行職責,揪住她冒失女兒的耳朵朝門口走。全房間的人都目送她們離去。除了雪芳金手鐲的叮當外,鴉雀無聲。
一直到了朱紅廊柱以外,做母親的才開始責罵?!按涸?,家務大事,你總要亂插嘴。這種事,姑娘家問都不興問的。”她揮手斥退孩子。
春月剛張嘴想爭辯,她母親威懾地挑起一條眉毛,看她敢不敢出聲。毫無辦法。她只得鞠躬走開。她慢吞吞地循原路回到自家的院子。也許奶奶說得對,那丫頭就在她平常的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