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漆凳仍舊空著。她看了花梨木衣櫥,又打開紫檀柜子,其實柜子的抽屜很小,頂多能藏下六堂哥養(yǎng)的猴子。最后她住了手,坐在那丫頭的竹床上歇口氣。梅花會不會像隔壁人家的丫頭一樣逃走呢?她有把握地搖了搖頭。不,梅花決計不會。
她的小小金蓮酸疼,便學著梅花常幫她那樣,按摩自己的小腿肚,但是她的手指力氣不夠。她疲憊地仰身倒下,擦掉一顆將要滴下的眼淚。她已經(jīng)大了,不作興再哭。她七歲那年夏天第一次纏腳,到現(xiàn)在都兩年多了。那時候四個腳趾頭被彎到腳掌心,前腳掌又被拗得貼著腳后跟,直到腳幾乎對折起來。她哭喊得聲嘶力竭?!昂⒆友剑@是為了你好。”母親安慰她。“長一雙鯉魚腳,再標致,再富貴,再賢惠,也沒有男人要?!?/p>
全虧了梅花,替她用藥水泡腳,保住了一個腳趾頭也沒有爛掉。這丫頭每天把她背到“信義池”旁,讓她躺在清涼的假山石上逗金魚消遣……
春月驀地微笑著坐了起來。假山洞!她怎么早沒想起到那里去找?好久以前,有一次梅花說過她煩惱時時常躲在那里消消氣。也許她到那里去了,忘了時間。
春月飛快地溜下竹床,匆匆跑出去。
她走到石磴前時,聽見一個聲音,便停步細聽。喏!她又聽見了,輕得像鬼魂的腳步聲?!懊坊??”她銳聲叫道?!懊坊?,是你嗎?”沒有回答。
她小心翼翼地繞到假山背后。那跪在地下的正是梅花。她抬起臉來望著她的小主人,用手背擦拭眼淚。
“梅花?”春月低低叫道。她從來沒看見過這丫頭哭,除非有喪事,那時人人都連哭帶嚎。就在今天早晨,梅花還滿臉是笑,忍都忍不住呢,因為那幾位有了人家的堂姐把她評為第三等美人,說她只是臉龐太圓,雙眼太近,有點缺欠。春月伸出手去摸那丫頭的臉,但梅花閃開了。
“不用理我,小姐。我馬上就來服侍你。”
“怎么了,梅花?你生病啦?姆媽會請醫(yī)生來的?!?/p>
“不,我沒病。”
“那你哭什么呢?”
“我沒哭。我就是有點事,要想一想?!?/p>
“什么事?”
“沒什么,小事?!?/p>
“那么來玩吧?!?/p>
梅花搖頭。
“你非來不可!你是我的丫頭。我的話你不許不聽?!?/p>
梅花垂下頭。“你說得對。我不過是你們家的丫頭罷了,一錢不值?!?/p>
過去,不管她的小姐說什么,她從來沒像這樣說過話,春月趕緊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安?,梅花,你是我的姐姐。我發(fā)脾氣不對。那是因為我到處找你,心里著急。出什么事了?告訴我,好嗎?”
梅花只是搖頭。
春月湊到她耳邊悄聲問,“是奶奶說什么話惹你哭了嗎?”
“噓!”梅花用手堵住小姑娘的嘴。
“那么確實是奶奶……”
“我們不能說她老人家……”
“我不管。馬上告訴我!”春月的聲調提高了。
丫頭猶疑了一下,然后說,“老太太說,把我給了別人家?!?/p>
噢,原來梅花的眼淚并非真正的傷心淚,而是照例的一套,就像送行時的灑淚一樣。春月拍手,為這番表演叫好,心里大感輕松,也就不去怪她裝腔作勢了。這丫頭哭得多精彩呀!比過年時戲里的旦角哭得還逼真呢。
“這是大喜信呀,梅花,”她叫起來,“奶奶給你挑了個丈夫!你快要出嫁了,自己當家了,而我……”
她頓住了。她的朋友雙手捂臉,不出聲地抽泣著。春月更加不懂了。家里的丫頭都不到二十歲就出嫁,梅花已經(jīng)十七歲了。
“你為什么哭呢,梅花?”最后她問道?!拔覀兝显缇团瓮@一天呀。你可以回來看我們。我會來接你的。我們一道在花園里喝茶,我還……”
她住了嘴,因為在她說話當中,梅花變得沉靜得出奇。她抬起眼睛的時候,不再閃著淚花,而變得暗淡無光,像說書的瞎子的眼睛。
“你不懂,小姐。我不是去出嫁?!?/p>
“可是你剛才說……”
“我說的是換一戶人家,不是去嫁人。你們家答應了葉老太爺,把我給他做小?!?/p>
春月還是不懂。葉老太爺?shù)奶_實癟得像蝦干,不過事情還不算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