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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1》 賈瑞(2)

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1 作者:蔣勛


王熙鳳出身九省統(tǒng)制王子騰家族,年輕當權(quán),是賈府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她的情感并不專一,與丈夫新婚不久,剛有一個女兒,卻疼愛起長相俊俏的年輕侄兒賈蓉,關(guān)系曖昧。但是這一次,她對賈瑞的追求有一點反應過度。

被一個人追求,不接受就罷了,可以當面拒絕,也可以疾言厲色罵賈瑞一頓,杜絕他的妄想。但是,王熙鳳假意暗示賈瑞有機會,心里卻咬牙切齒地說:“幾時叫他死在我手里?!蓖跷貘P的恨耐人尋味。

需要對賈瑞恨到這樣程度嗎?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排陷阱,讓呆頭呆腦的賈瑞硬生生在情欲挑逗里被徹底折磨而死嗎?

王熙鳳太優(yōu)秀了,太聰明了,太自信了,她一生機關(guān)算盡,都是與人競爭輸贏。她是不能輸?shù)娜?,看到賈瑞如此難堪卑微,卻竟然敢追求她,王熙鳳覺得被侮辱了嗎?不能輸?shù)呐?,覺得被侮辱了,大概就要好好把對方整死。

賈瑞完全不是對手,他被情欲煎熬,他一生在祖父的壓迫下活得沒有一點光彩,連學堂里的學生都看不起他,好像他想借一次瘋狂絕望的愛情證明什么,證明自己是一個男子,也有愛,也有欲望,也可以大膽,也可以自信,也可以義無反顧決絕地走向死亡。

賈瑞的愛,像一次悲劇的自殺。

第十二回里,因為王熙鳳小小的暗示,賈瑞三天兩頭去找鳳姐。王熙鳳像一只厲害的貓,掙獰地看著面前的老鼠,老鼠連跑都不想跑,一再被貓的指爪玩弄,遍體鱗傷。被羞辱,然而不跑、不逃避,或許連那猙獰的玩弄凌辱都是他要的。二十歲,活得這樣窩囊,他好像終究要這樣轟轟烈烈地愛一次,死而無憾。

賈瑞讓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華人文學最缺乏的卑微者難堪者的描寫,卑微、敗德、失格、一無是處的人生,卻被《紅樓夢》書寫了,讓驕傲自信不饒人的王熙鳳贏得如此殘酷空虛。

第十二回看完,徹底失敗也失格的,或許并不是賈瑞,而竟然是機關(guān)算盡、把他人踐踏到死的王熙鳳。

王熙鳳洞察人的欲望,他太清楚賈瑞愛上了她,她要利用這一釣餌讓對方上鉤。她從沒有嚴詞拒絕賈瑞,她總是一再引誘,她引誘賈瑞在臘月寒冬的半夜到穿堂等她,寒風刺骨等了一夜,賈瑞幾乎被凍死。一夜未歸,回家被祖父打了三四十板子,不準吃飯,跪在院子里讀書。

賈瑞應該領(lǐng)悟是王熙鳳戲弄他,然而他繼續(xù)往火坑跳。他去找鳳姐,鳳姐先抱怨他失信,賈瑞急得起誓,鳳姐就再約他夜里到小屋等,他有點懷疑又要被耍,問說:“果真么?”鳳姐說:“你不信就別來?!辟Z瑞說:“必來,必來!死也要來!”

結(jié)果鳳姐指派賈蓉、賈薔,又把賈瑞戲耍一頓,不但勒索遮口費,還騙賈瑞躲在臺磯底下,澆了他一身的糞水。

總覺得作者是含著眼淚寫這一段,人世間太多的執(zhí)迷不悟,也就如賈瑞一樣吧!

賈瑞一再被騙,最后在病床上,道士給他“風月寶鑒”,是一把鏡子,囑咐他只能看反面。反面是一具骷髏,看了怕人,賈瑞就轉(zhuǎn)正面看,正面是王熙鳳招手叫他,他就進去做愛,一而再再而三,一灘一灘遺精死在床上。

《紅樓夢》如果要說一“癡”字,賈瑞的“癡”是最徹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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