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上周給我演示過如何拆除起搏器,看上去一點兒都不難。但人類皮膚不是一般的結(jié)實,下手時要比想得更用力才行。我技術(shù)太差,這得向馬丁內(nèi)茲先生道個歉。我拿刀一通猛戳,制造出不小的動靜,最后終于在一堆黃色的塊狀組織中看到了起搏器。我一下子把它挑了出來。
既然我已經(jīng)順利找到馬丁內(nèi)茲先生,把他從冷庫中運出來,還清除了他身上所有可能爆炸的電池,那么是時候送他接受火焰的洗禮了。我把傳送帶連上火化爐,按下按鈕,傳送帶自動把遺體送進爐內(nèi)。整個過程如同流水線,一氣呵成。金屬爐門一關(guān),我就來到科幻氣質(zhì)濃郁的操作臺前,調(diào)整好氣流強度,然后點火。
尸體燃燒時,就沒什么特別的活兒要干了。我密切注視倉里溫度的變化,時不時把爐門打開一條縫,看看火化的進度。爐門很重,每次打開時都發(fā)出“哐啷”一聲,像是在說,小心被里面的樣子嚇著,美人兒。
四千多年前,印度教經(jīng)典《吠陀經(jīng)》中提到,火化可以讓靈魂從不潔的尸體中解脫出來。頭骨裂開的一剎那,靈魂即釋放升天,前往先人所在的極樂世界。這個說法很動人,但如果你沒怎么碰到過焚燒人類尸體的情況,肯定會被眼前的場景惡心到想吐。
我第一次查看尸體火化的進度時,打心眼兒里覺得自己在犯罪——雖說這是西風(fēng)規(guī)定的操作流程。不管你看到過多少張重金屬唱片封面,欣賞過多少幅希羅尼穆斯·波希1的地獄行刑圖,或者觀看過多少次《印第安納·瓊斯》2里納粹的臉被融化的鏡頭,尸體火化時的模樣仍有些驚心動魄。一顆熊熊燃燒的頭顱幾乎超越你所有想象。
遺體進入火化爐后,首先燒起來的是紙箱,或者叫“可替代容器”,這是殯儀館賬單上的寫法。箱子很快化為灰燼,將尸體毫無保留地交給地獄之火。待有機物質(zhì)燒光,尸體開始發(fā)生巨大的變化。構(gòu)成人體80%的水分快速蒸發(fā),軟組織被吞噬得一干二凈,尸體最后被燒得焦黑一片。在這漫長的過程中,你生前的所有特質(zhì)逐一消失殆盡。
如果說我對這份工作不曾抱有什么幻想,那絕對是個謊言。我以為只要把尸體丟進其中一個大機器,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蹺起腳丫,一邊吃草莓一邊看小說,那些可憐的人就讓他們在里面燒著吧。下班后我會坐捷運回家,一路上想入非非,試圖理解死亡深層的含義。
在西風(fēng)工作了幾周后,吃草莓的想法便被一系列更基礎(chǔ)的問題取代,比如:什么時候吃午飯?我身上還能洗干凈嗎?只要你在火葬場工作,身上就不會干凈。到處都落著一層薄薄的塵埃,全是死人的灰燼和工業(yè)粉塵。那些你認為絕不會沾上臟東西的地方也難逃一劫,比如鼻腔的最深處。每天一到中午,我就像個賣火柴的小女孩,一副在19世紀的街頭賣雜貨的鬼樣子。
有時骨灰會沾在我的耳后和指甲里,這可不怎么享受,但我也因此被領(lǐng)入了一個與殯儀館外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9·11”事件發(fā)生時,大原安橋是紐約市一家禪宗冥想室的住持。雙子座轟然倒塌,伴隨著尖叫和金屬撞擊的聲音。“那股氣味在事發(fā)幾周后都沒能散開,你以為自己呼吸進去的是人,不是空氣,”她說道,“那是一種所有東西都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包括人、電子設(shè)備、石頭、玻璃,一切一切。”
大原的描述甚是駭人,但她建議人們不要逃避,反而要觀察、承認死亡的存在——“這樣的事情一直在發(fā)生,只不過我們沒有看到。但現(xiàn)在我們看見了,聞到了,感受到了,也體驗過了。”在西風(fēng),只要是第一次經(jīng)歷,我都去看,去聞,去感受,去體驗。這是與現(xiàn)實接觸的最佳方法。很快,我就上癮了。
回到前面提到的基礎(chǔ)問題:什么時候吃午飯?在哪兒吃?我只有半小時的午餐時間。我沒法在大廳用餐,生怕死者親屬看到我大快朵頤地吃著炒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