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業(yè)余讀書樂:陶淵明的《 讀山海經(jīng) 》之一
讀山海經(jīng)( 之一 ) 陶淵明
孟夏草木長,連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
歡燕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
陶淵明這首詩,是題為《 讀山海經(jīng) 》十三首組詩的第一篇,概述讀書之樂。此詩說初夏時樹木茂盛,雀鳥有雀鳥棲身之所,詩人也很喜歡他的廬舍。戲用近來的成語,則“草木長”和“樹扶疏”是“繁榮”之意;眾鳥有托、詩人有廬,而且“欣”之“愛”之,則是“安定”之意。寫這首詩時,陶淵明已五十多歲,隱居于田野,躬耕自食。唐代詩人杜甫五十多歲時寫的《 秋興八首 》,一片沉郁悲愴;陶潛這個年紀(jì)的心境,則閑適寧靜。他耕好了田之后,有時間便讀讀書。他住在偏僻的巷子里,隔絕了車輛;朋友的車子來到附近,因為不便駛進僻巷,往往掉頭而去。去年冬天釀造的酒,經(jīng)過了春天,可以喝了,于是開心地喝將起來。園子里的蔬菜,摘下來,正新鮮,是下酒的佳品。東方飄來微雨,吹來一陣好風(fēng)。瀏覽著《 穆天子傳 》和《 山海圖 》( 根據(jù)《 山海經(jīng) 》的故事繪制而成 );頃刻之間便遍游了宇宙,這還不快樂嗎?
當(dāng)然快樂!這快樂和十一世紀(jì)波斯詩人莪馬·卡揚穆( Omar Khayyam )在《 魯拜集 》( Rubaiyat )中說的差不多:
樹蔭下放著一卷詩章,
一瓶葡萄美酒,一點干糧,
有你在這荒原中傍我歡歌——
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A Book of Verses underneath the Bough,
A Jug of Wine,a Loaf of Bread — and thou
Beside me singing in the Wilderness ——
Oh,Wilderness were Paradise now!
( 所引英譯出自英國十九世紀(jì)詩人Edward Fitzgerald手筆,郭沬若據(jù)此英譯翻成中文,即上面引錄的。 )
英國浪漫詩人濟慈( John Keats )在一封信中,也表示過類似的向往:“給我書籍、水果、法國酒、好天氣,以及一點戶外音樂 —— 是由我不知道的人奏出來的?!?/p>
酒是陶淵明、卡揚穆、濟慈所公認(rèn)的必需品,水果蔬菜等簡單的食物亦然??〒P穆要詩歌,濟慈要戶外音樂;陶淵明的詩則提到鳥、微雨和好風(fēng)。大概鳥、微雨、好風(fēng)所發(fā)出的天籟,也可算是陶淵明的音樂吧??梢娨魳芬彩枪J(rèn)的必需品。濟慈所謂“一點戶外音樂 ——是由我不知道的人奏出來的”,指的也可能是天籟,然則陶、濟二人對卡一人,天籟更勝人籟了。
書、酒、簡單食物、音樂( 天籟或人籟 ),四美俱備,構(gòu)成一幅幅讀書樂的圖景。中國的諺語有一句:“開卷有益!”英哲培根( Francis Bacon )謂:“閱讀使人完美?!保?Reading maketh a full man. )除非讀的是徹頭徹尾誨淫誨盜、沒有絲毫社會價值( without any redeeming social value )的“毒物”,否則,讀書而且是善讀書的人,所得到的好處是說不盡的。
人類文化演進,加上現(xiàn)代科技發(fā)達,形形色色、百科千門的書,應(yīng)有盡有。我們或饕餮狂吞,或反芻細(xì)嚼,各適其適。專業(yè)的學(xué)者,為了研究有成,為了出人頭地,面對浩瀚的書海,每每嘆息生命有涯,有時會以讀書為苦事。要應(yīng)付層出不窮的新書,書房和心房同樣遭遇巨大的壓力。古代《 圣經(jīng)·傳道書 》的作者已經(jīng)慨嘆:“著書多,沒有窮盡;讀書多,身體疲倦?!爆F(xiàn)代印刷品泛濫、過剩,專業(yè)讀書人的心理負(fù)擔(dān)自然重而又重,最近我就寫過一篇題為《 享福的人受苦了——書齋·書災(zāi)·書債 》的文章,抒發(fā)這種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