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天悅豫之情暢：杜甫的《客至》

客至 杜甫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

根據(jù)氣象學(xué)的標(biāo)準，一個地方的天氣，寒冷過后，一連五天的平均溫度升至攝氏十度，那么這個地方的春天就算來臨了。如果高過二十度，那已是夏至了。在亞熱帶的地方如臺灣和香港，應(yīng)是一年中氣溫最低的一月，氣溫保持在攝氏十度或以上，是常有的事。換言之，十二月剛送走了秋天，冬天的腳步還沒有站穩(wěn)，春天可能就已經(jīng)偷偷摸摸地來了。

亞熱帶的春天，雖然也催生了姹紫嫣紅的百花，但由秋至冬，大多數(shù)樹木仍然蒼綠，自然界顏色的變化不大。因此，春天之來，在亞熱帶是靜悄悄的；與溫帶那股“又綠江南岸”的氣勢，真不能同日而語。對那些不敏感于自然變化的亞熱帶人來說，春天和冬天往往連成一片；春天實在沒啥稀奇。即使覺察到春天來臨，很多人對它并不歡迎。在黃梅雨的三四月，雨景誠然迷人，濕度卻實在惱人。某種牌子的除濕機，曾有這樣的廣告語句：“沒有春天的家庭更幸福！”因為春天與潮濕、惱人已成為同義詞。

溫帶地方的春天，繼漫天風(fēng)雪、山寒水瘦、萬物萎縮的冬天而至，為大地興起了欣欣向榮的生機，卻真帶來了很大的喜悅；對中國人、外國人，莫不如此?！?英詩金庫 》（ The Golden Treasury ）的第一首詩，是納斯（ T. Nashe ）的《 春天 》。它有這樣的片段：

春天，美麗的春天，是年中喜樂之君；

萬物欣欣向榮，少女起舞翩翩，

沒有刺骨的寒風(fēng)，只有百鳥爭鳴。

春天，在現(xiàn)代文學(xué)批評重鎮(zhèn)佛萊（ Northrop Frye ）的“基型論”（ archetypal criticism ）架構(gòu)中，相當(dāng)于一日中之晨，相當(dāng)于人的誕生期，相當(dāng)于神話英雄的復(fù)活期，相當(dāng)于文學(xué)類型中的喜劇。

杜甫的《 客至 》一詩，正有喜劇的氣氛。此詩大約成于公元761年的春天，詩中的“舍”是成都的草堂。安史之亂在755年發(fā)生，杜甫從此轉(zhuǎn)徙流離，備受艱苦。他在今日的陜西、甘肅漂泊了好幾年，于759年的冬天入蜀?！笆竦乐y，難于上青天?！弊用赖耐娙死畎祝缫芽跹灾?。經(jīng)過大概一個月的長途跋涉，“高壁抵嵚崟，洪濤越凌亂”，終于從艱難的蜀道，來到富饒的蜀地；又在朋友資助之下，筑建了一座草堂。正如今人曾棗莊在《 杜甫在四川 》一書所說：“在這塊氣候宜人、草木豐茂、百花鮮艷、百鳥爭鳴的安靜、恬適、富饒的平原上有了一席安身之地，其心境當(dāng)然非常優(yōu)閑自在，……大有‘使老人復(fù)少’之勢。”在成都草堂這幾年，是杜甫一生中難得的快樂時光。所謂“使老人復(fù)少”，正是佛萊說的英雄的復(fù)興、復(fù)活。

《 客至 》附有詩人自己的注釋，注云：“喜崔明府［縣令］相過?！逼渲械摹跋病弊謱嵲诳扇牲c。佛萊在其“基型論”中，認為喜劇相當(dāng)于春天。《 客至 》寫的正是有春水、有花木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