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代詩歌選釋(5)

中西新舊的交匯 作者:黃維樑


佛萊又指出,在喜劇境界中,人的世界是社團;團敘、秩序、友誼是常見的( 基型的 )意象。在《 客至 》里,我們看到杜甫與崔明府的敘談、飲宴,這正是團敘與友誼的表現(xiàn);蓬門為友而開,此“開”正是開放、友善之意。連鷗群也天天都來,和諧的氣氛十分明顯。

佛萊又認為,在喜劇境界中,動物世界可以是馴良的飛鳥,如鴿子?!?客至 》寫的是鷗,是可以“相親相近”的水鳥( 杜甫《 江村 》一詩有“相親相近水中鷗”之句 )。

佛萊又指出,在喜劇境界中,植物世界是花園之類。《 客至 》雖然只輕輕提到“花徑”,并沒有進一步寫到爭妍的百花;不過,我們已大可因此而聯(lián)想到那一片爛漫的錦城春色了。

佛萊又認為,在喜劇境界中,礦物世界是城市,是居所,而非沙漠、廢墟之類?!?客至 》的地點正是有花木園林的“舍”——草堂。

佛萊又指出,在喜劇境界中,不定型世界是河流,而非妖怪出沒的汪洋大海,《 客至 》寫的是“水”,大概是草堂周遭的百花潭水、浣花溪水或錦江——多美麗可愛的名字!

佛萊又認為,在喜劇結(jié)束時,通常有宴會或者喜慶儀式的場面;這類場面如果不在結(jié)束時出現(xiàn),就在結(jié)束后馬上出現(xiàn)。他又說:喜劇的特色之一,是在劇終時容納很多人,能容納多少就多少。至于佛萊的另一論點——喜劇通常以快樂結(jié)局——那已是人所共知的了?;仡櫋?客至 》,我們發(fā)現(xiàn)杜甫冥冥中又符合了佛萊的理論。此詩的后半部,寫的正是飲宴的場面。草堂離市區(qū)遠,菜肴不豐;詩人又不富有,只好以舊酒饗客(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但他竭誠待客,滿懷高興。為了增加熱鬧的氣氛,詩人建議邀請隔鄰的人來喝一杯??磥?,崔明府沒有不同意之理,第七句的“鄰翁”,可說呼之欲出;換句話說,這出不是戲劇( drama )式喜劇的“喜劇”,到了最后,人數(shù)是愈來愈多了。

佛萊的“春天——喜劇”說,是他的基型論的一個小環(huán)節(jié)。他認為悲劇則相當于秋天,這是他那宏大理論架構(gòu)中的另一小環(huán)節(jié)。我寫過一篇文章,指出杜甫的《 登高 》一詩,充滿悲劇情調(diào),符合佛萊的“秋天——悲劇”說。佛萊的“四季——四種文類”理論,使我想起我國偉大批評家劉勰在《 文心雕龍·物色 》的一番話:“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是以獻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異代異國的兩位批評家,見解卻冥冥之中如此契合。

英國人吉ト齡( Rudyard Kipling )說東是東,西是西,東西兩方不相遇。我則認為,盡管東西文化有千百種不相同處,卻也另有千百種相同處,而相同者更多。文化的差異,往往從地理、氣候的不同而來。身在亞熱帶的我們,只要運用一下想象力——最好親身到溫帶去經(jīng)歷一下——必會感到春天那種“悅豫( 愉 )之情暢”,必會更能體會《 客至 》那種喜劇氣氛。

秋天的悲劇情調(diào):杜甫的《 登高 》

登高 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南方的秋天,清爽少雨,氣溫適中,是一年中的黃金季節(jié)。有時造物者恩惠特隆,讓秋天延長,使人間多享清爽之福,冬天幾乎不存在,十二月、一月、二月,仍然是秋天。緯度高的地方,情形可不一樣。霜一降,天地就從燦爛轉(zhuǎn)趨蒼白,哪有南方的常綠?宋人范成大有《 秋日 》詩云:“碧蘆青柳不宜霜,染作滄洲一帶黃。莫把江山夸北客,冷云寒水更荒涼?!鼻迦它S仲則的詩句“全家盡在秋風里,九月寒衣未剪裁”,情景凄涼,溢于言表。燦燦如金的秋光,雖然美好,但對北方人來說卻是“秋色無限好,只是近寒冬”了。“悲哉秋之為氣也!”不在南方的古代詩人,因秋興悲,是可以理解的。

杜甫的《秋興》八首,乃詩人晚年流寓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時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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