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的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離不開思索。作家藝術(shù)構(gòu)思這樣一個多種心理功能綜合起作用的藝術(shù)思維過程,不但是感覺和想象的過程,也是思索的過程。而對于“五四”新文學來說,“思索”的特殊的地位和意義在于:它不單像所有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包含著、滲透著、融合著思索,而且,許多作者把自己對事物不斷分析和認識的過程,直接表現(xiàn)在作品里,留下了從感覺、印象,到概念、判斷、推理的思維軌跡。這思維軌跡是那樣地清晰,例如:朱自清敘述了一個女孩賣七毛錢的人間悲劇之后,記下自己的思索:“——唉!七毛錢竟買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軀竟抵不上區(qū)區(qū)七個小銀元么?”” 王統(tǒng)照描寫“想想看,這是誰之罪呢?這是誰之責呢?了一個流浪在湖畔的不幸兒童之后,記下自己的思索:“家庭呵!家庭的組織與所遇到的運命。墮落呀!社會的生計的壓迫呀!”葉圣陶反映了人們厭惡職業(yè)的普遍現(xiàn)象之后,記下自己的思索:“凡從事X 的厭惡X,便致怠業(yè)?!?/p>
“X 決無可以厭惡的地方,可厭惡的乃是糾在這里,我想特別想到一篇不起眼兒的作品:劉綱的《兩個乞丐》。作品的情節(jié)很簡單:“我”在街上看見兩個乞丐互抱著倒在地下,回宿舍拿了一些衣服送去,卻已經(jīng)找不到他們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不以再現(xiàn)生活為目的,他探索生活的熱情壓過了反映生活的愿望,他揪心地思索著造成社會慘狀的原因?!八妓鳌毖蜎]了直觀的生活畫面:
這么長大的男子漢,自己不尋生活,……
不,不,……那有自愿凍死,餓死的?
誰有多大的能力救得了他們?
一個人不該看著人凍死,餓死,……
凍死,餓……的人多了……
他們和你一樣是人?
誰搶了他們的食物?剝了他們的衣服?
他們是人,——是與享受過分的人類一樣的人。
……
什么都被享受過分的人類霸占去了,他們所以沒飯
吃,……不成連空氣都要被這些人霸占去,不許他們——窮
人——呼吸!
……
這篇作品的構(gòu)思和敘述、描寫都沒什么出眾之處,它不被后來的人們重視,是正常的。而在當時,沈雁冰對它表示了特殊的熱情。他見到稿子,便“趕快介紹來和讀者相見”,并且在“附記”里寫道:“我對于這篇文章愛極了。”從沈雁冰極力稱贊作品的結(jié)尾,可以看出,引起他的興趣的,并不是作品所描繪的社會現(xiàn)象本身,而是作者對社會現(xiàn)象的探究和思索。沈雁冰對《兩個乞丐》的評價,反映著“五四”新文學界普遍的審美觀念。
在以往的人類歷史上,有過理性色彩很強的文學,如我國的先秦諸子文學、法國十八世紀的啟蒙文學、俄國十九世紀的革命民主主義文學。這些作品的理性精神,或表現(xiàn)為清明的理智,或表現(xiàn)為雄辯的言辭,或表現(xiàn)為新穎的見解,或表現(xiàn)為直接的說教。這些作品的作者,都在闡釋著、宣傳著自己的理論。而“五四”作者,并沒有“訓世”的企圖。即使作為偉大思想家的魯迅,也未提出一個有建設(shè)作用的理論體系,他的思想的力量凝聚在批判和探究的深度上?!拔逅摹毙挛膶W,被思索的精神統(tǒng)攝著。作者們審視著社會和人生,在他們的作品里,留下了無窮極的尋覓和探測、聯(lián)想和冥思、究詰和估量、辨析和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