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經(jīng)典沉深,載籍浩瀚,實群言之奧區(qū),而才思之神皋也。揚、班以下,莫不取資,任力耕耨,縱意漁獵。操刀能割,必裂膏腴。是以將贍才力,務在博見,狐腋非一皮能溫,雞蹠必數(shù)千而飽矣。是以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核,眾美輻輳,表里發(fā)揮。
劉勰這段話,將互文式寫作最突出的“碎片”“拼貼”特征做了形象的概括,正所謂“操斧伐柯,取則不遠”,本身就極拼貼之能事與互文之大觀。如“任力耕耨,縱意漁獵”乃檃括《抱樸子·均世》之“然古書者雖多,未必盡美,要當以為學者之山淵,使屬筆者得采伐漁獵其中”;“操刀能割,必裂膏腴”則化用《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之“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狐腋非一皮能溫”見《慎子·內(nèi)篇》之“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雞蹠必數(shù)千而飽”出《呂氏春秋·用眾》之“善學者若齊王之食雞也,必食其跖數(shù)千而后足”。劉勰從眾多的典籍里集腋成裘,卻吻合貼切到天衣無縫,已臻“用舊合機”、“用人若己”之化境,因此他討論起文人用典的“捃摭”、“拾掇”功夫,自然是本色當行了。
但劉勰《文心雕龍》也涉及了廣義的互文性?!段男牡颀垺る[秀》的殘篇文字,在互文性理論的燭照之下,也可以得到全新的、而且深刻得多的解釋:
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夫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
歷來論者都認為此篇講的是為文含蓄的問題,我以為不然?!半[”“秀”對舉,一則深隱,一則挺秀(《說文解字》段玉裁注:“秀,自其挺言之”),是兩種不同的表達方式。殘篇里,“秀”還沒有來得及多講,照駢文的路數(shù)下來,依次是說文筆的“穎峻”、“獨拔”、“卓絕”(都屬于“挺”)之處,起因于“文情之變深”,表現(xiàn)出“才情之嘉會”,總之突出了一個“情”字。在唐元兢的《古今詩人秀句序》中,“秀句”的標準就是“以情緒為先,直置為本,以物色留后,綺錯為末”。鐘嶸《詩品·序》云:“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所以,“秀”乃屬于鐘嶸所謂“皆由直尋”的“自然英旨”,它們在篇中挺出,無所依傍,不必“因書立功”,如:
“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扒宄康请]首”,羌無故實?!懊髟抡辗e雪”,詎出經(jīng)史?
“隱”則不然,更關系到“術”,具體的辦法是利用“舊章之懿績”。前人對這幾個字的解釋總是不到位,其實就是指“引乎成辭”“舉乎故事”的用典?!芭f章”是“隱”、“奧”的源頭,在原來的場合自有原來的意義,而作為碎片進入到新的文本中,會與新的上下文結(jié)合成一個新的意義,這就是派生出來的“重旨”、“復意”。于是“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文本外部另一些“隱”“秘”“潛”“伏”的文本,以其不在場的意義為當前的文本提供支持,對作者和讀者“旁通”“潛發(fā)”地產(chǎn)生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