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女性與女性文學

這看起來似乎是文字上的兜圈子，其實不然，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我在這里所說的文學女性是指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女性，這其中既有女性的作品，也有男性的，甚至更多的是男性筆下的女性形象。應(yīng)該說，在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中不乏女性的文學作品，然而由于幾千年來一直是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封建社會，所以女性的作品幾乎都得讓男性執(zhí)筆者認可，方可流傳于世。所以可以這樣說，幾千年的文明史是一部男尊女卑史，而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當然就是由男性認可或者由男性塑造的女性形象了。

我國最早的文學作品《詩經(jīng)》有大量的與女性有關(guān)的內(nèi)容，細細讀來，不外乎婚歌、戀歌、思婦詩和棄婦詩這幾種，這些詩篇表現(xiàn)了女性生命的兩大基調(diào)：和樂之聲和哀怨之音?！对娊?jīng)》產(chǎn)生于封建禮教剛剛起步的年代，從宮廷到民間，現(xiàn)實生活中還殘存著很多遠古的習俗，相較于之后嚴格的封建社會，女性在這時要自由得多。從《詩經(jīng)》中許多篇目的敘述形式來看，這些與女性相關(guān)的詩歌大都出自女性之口，從女性自身的角度來抒情言志，表現(xiàn)了女性在婚戀中的特殊經(jīng)驗。即便如此，但所謂“溫柔敦厚”“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編輯標準和后來的漢儒們的注解，卻完完全全是以男性的選擇標準為中心的。

所謂男人模式當然并不是完全以性別來劃分的，男人模式是以男尊女卑、男性為社會主宰為主要特征的。在我國的文化史上無疑出現(xiàn)過十分出色的男性，他們?yōu)榕缘慕夥抛龀鲞^不朽的貢獻。比如曹雪芹《紅樓夢》筆下的女性形象，透過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女性的尊重、信賴和愛憐?！拔逅摹币院?，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為女性的解放而大聲疾呼的男性作家就更多了。

然而并不能忽視另一種現(xiàn)象：即使到了當代，仍有一些女性作家為了迎合、討好男權(quán)主義者，弄出了一科“偽女性文學”。你們不是喜歡“粉淚”“酥胸”以及床上戲、三點式嗎？好，我來寫，我可以寫得比你們更深入、更媚俗、更有質(zhì)感、更細膩、更不遮遮掩掩。于是乎，這樣的女性作家便在一夜間爆紅了。然而，即便是封建社會的歌伎，由于某種心理障礙，她們也是羞于用那些男人慣用的字眼來形容自己身體各個部位的。所以寫性、寫生育，真正從女性的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應(yīng)該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真正的女性文學應(yīng)該有一個與男權(quán)文化完全不同的基本視角。她們寫性時，有歡樂、恐懼、希望，也有絕望、歇斯底里的號哭、不被人所理解的委屈、漫漫無期的等待，也會有身體深處的呼喚，唯獨不會有色情。而那些為了迎合男人的色情和挑逗，與女性自己的真實感受是絕緣的。女人當然有性體驗，但不僅僅是性體驗，性只是她的人生體驗的一部分。其實，希望女人只作為性器官存在，絕不是什么新鮮話題。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女性被排斥在男性所能受到的正規(guī)教育之外，不可能出入男性文化、自由地表現(xiàn)女性自身的生命體驗，而是被規(guī)范為男性傳宗接代的性器官和家務(wù)勞動力。女人是性器官，新潮嗎？實在是舊潮。

由于幾千年的男權(quán)文化影響，我們不少女性有時對自身的態(tài)度比男性更為保守。這一類女性的作品無疑不能算作女性文學，它們的出現(xiàn)完全是男權(quán)的派生物。她們對于自己身為女人有一種骨子里的悲哀，所以她們自覺或不自覺地自貶自抑。但無論是費盡心思去贏得男性購買者的好感和認可，還是一門心思要把自己變成男人；無論是屈從于商品化的有性別時尚，還是屈從于革命的無性別時尚，其結(jié)果只有一個：取消了自己的真實和尊嚴。

女性主義的精神自救正從這里出發(fā)。

駱曉戈：詩人。著有《母親手記》《鄉(xiāng)村的風》等。

本文刊于《天涯》199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