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 讓記憶抵抗(1)

身邊的江湖 作者:野夫


昆德拉曾經(jīng)在小說中感嘆——在黃昏的余暉下,萬物皆顯溫柔;即便是殘酷的絞刑架,也將被懷舊的光芒所照亮。

此即謂,人類本質上是善于忘懷的動物。傷痛抑或仇恨,都容易被時光所風化;尤其當作惡者易裝登壇,化血污為油彩粉墨之后,曾經(jīng)的呻吟抽泣竟可能變聲為娛樂的淫浪。就像那些此刻正沉醉于紅歌中的某些人,他們似乎也在懷舊,但他們已不再記得那些恐怖旋律下的人性踐踏;在溫飽的余年,支離破碎的青春,被重新縫補成一道輕薄膚淺的抒情詩——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荒誕。

我只是這一墮落時潮中的反動者而已——在狂飆盲進的歲月里逆向而行,固執(zhí)糾結在洪荒之初的草莽上;乃因這個盛裝的時代如此可疑,美輪美奐的華表下一切顯得那么鬼祟。我企圖返回其紀元的元點去打量這一切的來歷,努力在琴簫和諧的假唱中窺探其本該知恥的原罪。曾經(jīng)有學者謂中國文化是恥感文化,圣賢強調知恥近乎勇。然則當世的榮光,是連恥亦不被確認的,仿佛諸惡不曾,骨血狼藉之后一切都萬劫不復了。

于是,我深信,漢字的起點是忍辱負仇者在暗夜的刻畫——他們在堅硬的龜甲青簡上用石刀鐵筆記錄深埋于心的余痛。那些卜辭爻言中暗藏了這個民族的歷史和禱告,以至于信史成為我們真正意義上的宗教。只有在這些痛史面前,惡霸被千古追訴而令來者警悟,善良無辜得以表彰,得以列隊于蒼天下昭雪沉冤。

每一個人的記憶都會有個起點,就像每一幅潑墨寫意的巨畫,只有作者才能分辨它的始筆一樣。20世紀90年代初的冬夜,我總是蜷依墻角,面對著鋼條密布的窗戶,獨自追索著自己人生的起點。某市監(jiān)舍赫然坐落在鬧市之中,自由人間的燈火,還能在那些玻璃窗上閃耀出恍若隔世的溫暖。

那時,家父剛剛去世,獄警帶著我千里奔喪,他親眼目睹了囚首蓬面的我,面對著黨旗覆蓋下的父親向幾百吊客叩首答謝。面對眾多官民,我哽咽致祭曰——這里躺著我的父親,多年前,他懷抱理想投身革命,至死保持著他那一代黨人的樸素理想和本色,兩袖清風地走完了他的一生。這樣一些凡人的基本正直和高尚,在越來越成為稀有品質的今天,我相信父親可以俯仰無愧地坦然辭別這個世界了。他留給我們最珍貴的遺產(chǎn)是——怎樣去做一個有尊嚴的人,讓我知道良知和榮譽高于一切功名利祿。

在那一刻,我再次意識到生命是如此短暫而死神又是這樣權威,好人并不能因為他們的好而得以長壽。大地掩埋了所有的善惡是非,父親平靜地走到了道路的盡頭。在歲月長河中,所有的悲哀和創(chuàng)傷都會被時間抹平。如果沒有記憶和歷史,一切都將顯得虛無。

從那時起,我開始關注家族歷史。父親留給我們的遺囑中說,希望將骨灰撒向面前這朝夕與共的清江,希望流水能送他歸去。我知道這條江將遠遠地經(jīng)過他舊居的門前青山,然后流向長江大海。父親的游魂將消散于這波濤不息的水面上,如果我不為他記錄的話,他的毀家滅門之痛,將從此遁入時代的黑洞——在那個忘川里,一切都被漂淡了。

于是,我開始檢討歷史,我必須從被遮蔽的往事中找到一代人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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