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好好的一個廚師，何以就坐牢了呢？

監(jiān)獄的江湖規(guī)矩是——新犯子不能貿(mào)然問老犯人的罪情，因為事關(guān)隱私，有的人不僅不會說，甚至當場一個耳光甩過來。獄警一般不談犯人的案情，還禁止犯人之間交流這些。他們顧慮比如撬門開鎖的遇見翻墻爬窗的，互相交換手藝，結(jié)果滿刑之后成為十項全能的犯罪分子。

隊里來得最早的犯人，有的一待十幾年。獄警都換了幾朝，不查檔案連他們都不知道誰是因為什么進來的。來的來，去的去，鐵打的號子流水的犯人；有時剛送走的某個看似慈祥的老者，結(jié)果干部（獄警）漏嘴一說，原來竟然是刨墳奸尸的變態(tài)狂。偶爾一想跟這樣的人渣也曾同床挨枕幾年，不免內(nèi)心寒戰(zhàn)起來。

大家知道黎爺乃正宗廚師，是偶爾聽他閑談美食，及其做法訣竅。牢里的伙食太差，即便在廚房勞改，也不過稍多一點油水；因此睡不著的夜里，大家愛聽他瞎扯山珍海味。當然，這得是他心情很好的時候，像一個白發(fā)宮女，閑坐憶天寶盛事。大家伙兒聽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舌尖上生津回甘，但是對于他因何犯法入禁，依舊還是望而生畏，不敢深問的。

黎爺人緣好，但脾氣怪?；锓筷牭姆溉祟^老洪滿刑了，大家公推黎爺接任，干警也有這個意思。但是談了幾次，黎爺堅決不干。犯人頭的減刑機會比別人多，這樣的好差事誰都暗懷渴望，偏偏黎爺就是不肯。問理由，他翻來覆去只有一條——平生不喜歡人管，也不喜歡管人。

廚藝好，放著給犯人炒大鍋菜，實在是糟蹋人才。干警食堂那幾個伙夫本來也算好手，某日被監(jiān)獄長請客，罵了一回他們只知道油重。于是，隊里的干警急忙要調(diào)黎爺去那個小組。因為這個組的廚師是跟著干警食堂開伙的，每天有魚有肉，又是一樁人人想去的美差。

黎爺去了一周，每天將那邊吃不完的剩菜，用洗臉盆悄悄端回來給大伙改善生活。說來隊里也有不少貪官、商人之類，算是見過場面的人，但到了這一步境地，每當面對這些混在一起的魚肉殘羹，依舊大快朵頤，嘖嘖感念黎爺?shù)钠埜毁F不相忘。但監(jiān)獄和社會沒有區(qū)別，一樣還是有想爭取減刑的線人，一邊吃完，一邊還是偷偷密告給干警。

干警某天在黎爺端著盆子下班回監(jiān)舍的二道崗口上，一把堵住他搜查，自然人贓俱獲。他們也不是舍不得這些原本要喂豬的剩菜，而是不想黎爺壞了監(jiān)獄規(guī)矩，慣養(yǎng)出犯人好吃懶做的毛病。于是，按監(jiān)規(guī)，將黎爺關(guān)禁閉三天。

三天之后黎爺出了小號子，再也不肯去干警食堂當差。干警十分惱火——因為他的手藝確實讓領(lǐng)導(dǎo)喜歡——威脅他說：你不想減刑了嗎？黎爺笑答：出去也是吃飯睡覺，早一天晚一天，這兒也沒耽擱我啥。干警指責(zé)他抗拒勞改，他問這個可以加刑嗎？干警自然知道不可能加刑，對于這樣的老油條，也就只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