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除開面相，怎么著看黎爺，都不像是一個歹徒。表面上橫眉立眼，骨子里卻多數(shù)時候宅心仁厚。這樣的人，怎么會犯下嚴(yán)重傷害罪，且一判就十二年呢？多數(shù)犯人都愛私下喊冤，說是判重了，對社會依舊透著惡氣。尤其是經(jīng)濟(jì)犯，總要拿更大的領(lǐng)導(dǎo)比，說人家才判多少，他這個相對那個數(shù)字來說，就是偏重了，等等。只有黎爺，從來沒聽他說過冤屈，他似乎內(nèi)心對自己的判決就是——罪有應(yīng)得。

犯人排隊切菜的時候，喜歡嘻嘻哈哈扯閑白——拿官員犯人和性犯罪的開涮。有個稅務(wù)局來的處長總愛“念條”（牢話指啰唆牢騷），老是說他是路線斗爭的犧牲品之類。一天黎爺聽見，忽然過來從我手中奪過菜刀和蘿卜，懸空拿在手上，唰唰唰一陣快刀，蘿卜片薄如蟬翼，雪片一般飄灑出去。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以為他在炫耀特技。一根蘿卜削完到根部，他才住手橫刀，指著那處長殺氣騰騰地說——共產(chǎn)黨要把你們，像老子這樣亂刀片盡，沒一個敢說是冤假錯案。你還喊冤？

那處長臉色煞白，支支吾吾不敢還嘴。黎爺氣哼哼將手中菜刀飛出，嘩的一聲斜插在案板上顫抖，背身而去。一老犯知道黎爺?shù)膩須v底細(xì)，嘀咕著對那處長說：看到?jīng)]？那身架，包公包龍圖轉(zhuǎn)世。大家一陣哄笑。老犯警告處長道：你最好離他遠(yuǎn)一點，他就是被你們害的。處長咕噥冤有頭債有主，我又沒跟他結(jié)仇，憑什么啊？

憑什么呢？大家也好奇，都想聽老犯“還個娘家”（牢話指任何事要交底說出緣由之意）。老犯苦笑不語，指著黎爺背影說——嘿嘿，玩菜刀的，好手藝啊。玩大了的就是賀龍，玩栽了的就是黎爺。說書的管這叫時運不濟(jì)，英雄臥槽。老話說得好——菜刀不能見新血，見了就得要遭孽。你們看，就算是當(dāng)了元帥，最后還不得冤死獄中。這就是他們廚幫的古訓(xùn)，嘿嘿。

我問那老話的意思是什么，菜刀哪有不見血的??？老犯慢悠悠擺古，說我也是聽他以前閑扯的。菜刀，是他們廚幫的神器，也是他們的衣食飯碗。按說廚師的主要工具是炒勺，但拜師學(xué)藝都是要從切菜開始。因此三年滿師的時候，要給師傅三跪九叩納禮。而師傅在送走徒兒的時候，要送一把精鋼菜刀作別。但菜刀可以切肉，不能殺生，否則廚幫就不是廚幫，成了屠行了。所以這一行的規(guī)矩是，千萬不能拿菜刀去殺活物——殺雞也不行。殺生有專門殺生的刀，屠夫行也分得清楚。如果壞了規(guī)矩，廚師就要走霉運。黎爺那一次，按他自個兒的話說——就算是污了老祖宗傳下來的那把菜刀。

大家都安靜下來，催老犯繼續(xù)還黎爺?shù)哪锛?。砧板上切菜的聲音如雨點般細(xì)碎，又如萬馬奔騰在遙遠(yuǎn)的草野，隱約傳來摧肝裂肺的武士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