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那會兒在監(jiān)獄,算是個要犯。我還有個“連案”(牢話同案的兄弟),也分在這個監(jiān)獄的石材隊,經(jīng)常來食堂打飯,難免會一起分析案情。監(jiān)獄的管理,是忌諱連案見面的——怕一起共商大事,橫生波瀾,于是,要把我調(diào)到勞改局直屬大隊去。
隊長已經(jīng)找我談話,安排收拾東西,午飯后就來車接走,我只好匆匆去跟黎爺告別。正要準備上灶的黎爺,喊一個廚師接替,自己解開圍裙,把手擦干凈,張皇失措地盯著我,囁嚅著不知道說什么言語。半天相對無言,他忽然說:不是還要吃一頓中飯嗎?哥跟你單獨開伙。
他肥胖的身軀,忽然變得像凌波微步一樣輕靈。只見他賊一般四處穿梭,在白菜堆里選妃似的選出幾棵,極快的刀法揮舞,露出幾個嫩黃的白菜心來。門背后找出來犯人私藏的風干的豬肉皮,他在火上燎去雜毛,然后迅疾在一口鍋里倒進監(jiān)獄不多的一盆菜油,燒沸,丟進豬皮,轉(zhuǎn)眼就炸出蝦片似的鵝黃,且爆出泡眼鼓脹成幾大片——完全認不出是豬皮了。
他撈起豬皮浸入冷水,一會兒便變軟,然后快刀切成長條;再燒開水放進去煨煮,之后放鹽,投入菜心,文火熬制,起鍋,撒上蔥花……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黃的肉皮白菜湯,就這樣在我眼皮下神奇完成了。他自己先嘗了一口,皺眉感嘆:可惜沒生姜,沒胡椒,兄弟,牢里頭只能這樣將就了。
他親手給我裝上滿碗白飯,讓我就在廚房吃,他要看著我吃完。多么清素淡雅的一道菜啊,我至今難以忘記那種美味。肉皮綿軟彈性,毫無葷腥,菜心嫩滑,清苦回甘……罪人間的君子之交,也能其淡如水,其濃醇如這一盆清湯。
之后,我調(diào)走,我滿刑,我背井離鄉(xiāng)……出獄的人,牢話說——撒尿都不愿朝向那個待過的地方。等我終于可以抬起頭還鄉(xiāng)之日,我曾經(jīng)去過那個監(jiān)獄。我找到曾經(jīng)的干警,打聽那個叫黎爺?shù)姆溉?。他們說——也滿刑走了,天知道去了哪里?
人生的遇合聚散,原也無須那么刻意。獄中結(jié)下的無數(shù)緣分,或生或死,亦貴亦賤,茍存偷生的我輩,多數(shù)人甚或不想再見。他們在重返人間的正常生活里,是需要埋存很多記憶的。更多依舊還在刀頭舔血的伙計,則更不愿你在大街上,喊出他的原名。
邂逅黎爺,算是一奇,果真應(yīng)了那句“江湖兒女江湖見”的牢話。我問他如今如何,他更加面無表情地說:老祖宗留下的飯碗,摔不破,餓不死。我想幫他重起爐灶,他搖頭嘆道:兄弟你就別再害我了。天生掌瓢的命,別去做老板的夢。這世道,說穿了跟我們菜譜一樣——牛肉服青菜,鱔魚服紫蘇。配伍對了就好吃,你忘記我們牢話說的——是什么“模子”(牢話指出身、稟賦的意思)吃什么飯。我要再開餐館,說不定更要進去了。
古人說——良廚如良相,治大國如烹小鮮。竊以為那意思是說,一個明白事理的廚子,原本可能有安邦治國的才能。不幸埋沒風塵,只好在灶臺上的烈火硝煙里,鐵勺金戈,排兵布陣,從而輾轉(zhuǎn)他的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