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球球外傳—一個時代和一只小狗的際遇(1)

身邊的江湖 作者:野夫


好久以來,和它相對枯坐在蒼山下的茶隱村舍時,看著它那雙憂郁的眼睛,我都不免要想——也許今生,該要我為你樹碑立傳,而不是你為我去守墳了。因為按自然規(guī)律,人的命再賤,不出意外的話,總要比一條狗命要長。

盡管村舍里來來往往的過客,都因出于對這個小雜種的喜愛,而動員我寫寫它;但我總是樂觀地設(shè)想,還早著呢,它才三歲。比照人類的生命周期,它正是青春歲月。也許我們還要相依為命熬出更多的故事,才輪到我為它哭泣,為這個世界講述一只狗的顛沛流離。

然而人事尚不可測,況乎畜牲道。無妄也罷,意外也罷,一切可以降臨到人類的災(zāi)難,本質(zhì)上狗類也不能幸免。似乎零九年注定是一個殘忍的年份,大年初三,侯哥來電幽幽地說——球球走失了,年前就已失蹤,世存兄怕你傷心,沒敢告訴你。

在電話里,我只能達(dá)觀地說——狗也有狗的命數(shù)。在惡的人世間,它不能指望終身都能遭遇善意。大限到了,一切都在劫難逃。再說比起它的同胞兄弟姊妹,它的奇特際遇已經(jīng)可謂前世的福報。更何況,一去不歸的它,也許原本如世存兄引用的龔自珍的詩,它是“空山徙綺倦游身”;念念此去,或者入的竟是錦衣玉食的門戶,而無須追陪幾個潦倒江湖的書生,再過這種“朝秦暮楚”的無根生涯了。

往好處想,只為聊寬老懷。失蹤的故事于我的真切隱痛,原不陌生。世間何處無刀俎?你我誰謂非魚肉?人猶如此,狗何以堪?這樣說來,悲聲便可壓抑。但是許下的愿——為球球傳——卻是我這開年的創(chuàng)傷之夜,必須要償還的孽債了。既是為它,也為它那幾位自我流放在祖國的卑微父親。

球球的身世血緣,是我斷續(xù)聽來的。流浪在麗江一帶的許多落魄書生音樂人,偶爾在大理邂逅它,會認(rèn)出它是詩人L的養(yǎng)子。

球球的生母大抵原是麗江的一只流浪狗。四年前當(dāng)L被都市驅(qū)趕而流落到這個古城時,也許同病相憐一見鐘情,遂收留了這只相貌平平且血緣混雜的小母狗。那時,他再婚的妻子——一個原本賢淑漂亮的女人,實在不堪他那種動蕩不安的生活,終于揮淚告別了他。于是衣衫落拓的他只好飄到邊地,在一條游蹤罕至的深巷盡頭,一個喚作38號院的納西木樓中,暫時賃居小駐了。

因為他的存在,38號院在今日的麗江古城,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道江湖背包客的人文景觀。誰要在滇西北一帶廝混,肯定都曾去朝拜過這個碼頭。也許因為寂寞,或者出于生計,他把這個死氣沉沉荒草萋萋的小院,異想天開地辦成了一個音樂酒吧。

說他異想天開,是因為這個小院,實在太像聊齋志異中的某個鬼狐出沒的背景了。院子古老且久無人居,燕泥蛛絲覆滿空梁,窗外就是荒草頹墻別家的廢墟,常有鼠蛇游離。他廉價租來后,只是在泛灰的墻上,找人胡亂涂鴉了一些非仙非道的圖案,歪七豎八地扯了幾條風(fēng)馬旗,掛了幾條哈達(dá),垃圾堆廢品站去扒拉回來幾個缺胳臂短腿的桌椅,然后就開張了。

沒有字號招牌,沒有工商注冊,沒有霓虹燈飾,沒有像樣的酒具,甚至沒有紅酒洋酒,只賣啤酒青梅酒和烈性的青稞酒——這也就只有他,才敢在這個國際性旅游勝地,開這樣一個奇特的酒吧了。即便是我這樣的老客,今天要去那陰森歪曲的寂寞深巷,不問路是仍然難以探出門徑的??上雽σ话愕挠慰停鞘墙^無可能成為他的座上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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