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藝術上的外延會驚人地擴展,使作者無法控制;而事先埋設一個謎底般的用意反倒產生形與意的脫離。總之,好的藝術總給人以象征性的聯想,不管是作者的自覺抑或是非自覺。當我轉而把視線投向張承志小說里自然元素的其他構成物——比如地貌、星宿和蒼穹時,便要歷歷在目地回想起他的《綠夜》、《老橋》、《大坂》、《戈壁》、《黑駿馬》及《北方的河》中的某些段落來。在那里,我總能聽到一種仿佛是來自地心和天際的轟響,它響徹耳際,經久不散。草原、石岬、峽谷、戈壁與大河,是張承志小說的幾個基本背景。確切地說,它們不是一幕幕可以臨時更換的舞臺布景,而是這一舞臺本身。甚至它們自身也加入進來參與了演出:以那種沉默有力的潛對話和巨大的動勢。尤其當不畏艱辛富有韌勁的人們棲息在它們之上或它們之旁的時候,它們便匯入了人類社會與文化的范疇,而不再是純粹外在的了。以強烈的主觀色彩涵蓋于自然之上,或是這種主觀色彩因自然的引觸而增強,都不過說明了,一個深諳自然的人必是人的意識非常之強的,而人的精神之高揚也必使人對自然形成強烈的激動。我無意就此猜度張承志個人資稟如何。然而卻從他的小說中感受到了同一:自然和精神的同一,形象和內蘊的同一,藝術和觀念的同一——它們在一個較高的意義上乃是等值的。
張承志迄今為止所擅長描述的自然地貌都是內陸型的和高緯度的(就我國國界以內的范圍而言)。它的干燥、空曠和荒漠使居住者相對稀少,它的與世隔絕促成了它在傳統文化和風尚上的超常穩(wěn)定狀態(tài),它的交通不便使它較少與外界有所交流,它的未被開發(fā)和開墾的土地保存著一種原始的而非人造的環(huán)境,這一環(huán)境加上它遠離都市同時也因自給自足而對現代社會的商品概念十分生疏。于是,這一切閉鎖的天然或歷史的因素滋養(yǎng)了它獨特的民風和民俗,并形成了它獨特的民歌和民謠。一種文化上的純粹性和排他性,都保存了這一自然環(huán)境給予人們的最初啟蒙因素。如果不是長期影響,任何外來文化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在它軀體上打下印記。
我還注意到,張承志的小說整個來說都貫穿著對歷史的感悟——對個人歷史足跡的回顧,對一代人歷史行蹤的檢視及對整個北方民族歷史遺物的神往。這種對歷史的感悟滲透在張承志的小說里,它觸及到思辨理性尚未來得及具體把握的意蘊,同時也為思辨理性的展示提供了極牢固的基礎。譬如對傳統與求新、衰老與初生、繼承與拋棄等等問題,都以感悟的方式被提出了,同時也暗示了理性解決的方向——雖然并不以肯定的語氣。在張承志小說中涌現出來的思辨性被深深地裹在感悟的形式中,從而構成了一種獨特的歷史意識。這種歷史意識絕不單是一種考據,它更屬于一種激勵精神的想象,它開拓人的胸襟,使人們在向后的觀照中獲得了對自身的確信。在他看來,歷史不是一堆衰朽了的廢墟,只要我們以現代意識重新考量它,不難從那被時光和變化掩蓋起來的歷史底層中發(fā)現熠熠生輝的精神寶藏。當我們從自己身上突然感受到正流動著祖輩的血液時,一種生命的繼承感和綿延感就會使我們無比地激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