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張承志的小說,特別是兩年來那若干篇觸及到自然的小說,幾乎無一例外地都貫通著具有永久性的元素——那太陽、那風(fēng)、那堅實的如化石一般凝恒的地貌、那亙古如斯的無法用地球紀(jì)年來衡計的星宿和蒼穹。我覺得這一切均暗示了無始無終的宏闊深邃的概念,它們都不因時代的遞進和人世的劇變而顯得另樣。它們一直存在,在人之外無言地存在——盡管它們被感知了,被捕獲了,被表現(xiàn)了。并且,在那特定的充滿穩(wěn)態(tài)的靜穆環(huán)境(如草原、如戈壁、如荒灘、如高原、如莽山)中生活著的人,也往往具有一種相應(yīng)的超常的穩(wěn)態(tài)。如果說有什么變化的話,那么,這種變化也是緩慢而微乎其微的。令人納罕的是,這些凝常不變的穩(wěn)定性盡管較少受到時代的影響和沖擊從而顯得古樸蒼老,但卻并不因它的閉塞自足、發(fā)展遲滯、對傳統(tǒng)的陳陳相因和原始性的殘留,而使我對之投以冷漠的一瞥。它僅僅是落后和不開化嗎?至少我個人認為,在這種穩(wěn)定性背后,乃有著深深的迷戀,它以一種本能般的恪守精神——對土地、對祖先、對傳統(tǒng)、對血緣和對整個生存環(huán)境的虔信,表明了人們對自己文化的尊敬、固執(zhí)與信守。并且也一同表明了這種世代相襲的生存環(huán)境和精神根基的不可更改。自然從來就是人們不斷得以繁衍并戰(zhàn)勝困境的天然佑助者,在張承志所熟悉的那片土地上,由于人們和自然的直接共處,就尤為如此了。
太陽這個地球生命之源,在張承志的小說中不止一次地發(fā)出灼人的光——在黃河的裸岸上空(《北方的河》),在陡峭的大坂上空(《大坂》),在高遠的雪峰上空(《老橋》),還有在渺無邊涯的草原上空(《黑駿馬》),這唯一的太陽高懸著:它激蕩起人對自然的崇敬、對超越個人有限生命的信心、對使命的領(lǐng)悟、對青春的憧憬及對愛情的渴念。而后,我總感到在心中掠過一陣凜冽的風(fēng),或是一縷輕柔的風(fēng),強化或柔化了那最初的情緒沖動,使之帶著一種熱愛生命的意識一起獲得了升華。人在太陽底下領(lǐng)略到的暈眩和撫慰、痛苦和安詳、煩躁和興奮,那種既渺小又偉大而升騰的感覺,通過自然和心靈的往返流動,抹去了色彩上的強烈反差,在天與人之間重建起和諧。自然是無語的。對于那些對自然無動于衷的人,它隱藏自己。人通過對自然的闡釋也一同闡釋了自己的心靈。人對自然的態(tài)度絕非在任何情況下都受制于急功近利的需求,在某種時刻,人會騰越出當(dāng)下的處境,向更深遠的不可觸及的自然投以靜觀(如《戈壁》和《北方的河》)。這種靜觀不是超脫凡塵的單純遐思,而是對人類生存更為寬闊背景的關(guān)心。不過,雖然張承志的小說偶爾涉及上述意向,但更多的仍然不忘以人的主觀視角來看待自然物的呈現(xiàn)。前此所談及的太陽,在人的觀照下也越出了物理的界域,變得精神化了。令人難忘的是,當(dāng)人需要考驗和磨煉時,太陽是曝烤著的;當(dāng)人需要想象和感動時,太陽從云端的縫隙里穿射出奇幻的光;當(dāng)人需要回憶和依戀時,太陽則慢慢西沉,灑來一片溫柔的余輝并在天幕上映出絢麗的晚霞。太陽是張承志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精神對應(yīng)物之一,甚至在當(dāng)它不斷出現(xiàn)的時候,我常常要把它錯覺為精神本身。我老是忘不了在《大坂》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那個在烈日照耀下,光溜溜的在黃土塵中爬動著的小身體。他顯然象征著陽光下的生命不斷在開始著、孕育著、頑強地生存著,永無完結(jié)——盡管個別小生命會中途夭折。生命的原始之火是不會輕易熄滅的,除非在太陽燃盡了的那一天。總而言之,太陽與人、與精神、與生命的共存是張承志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太陽的根本意義之所在,而不單為了印證人在不同情況里的不同心境。不清楚這是否便是張承志有意識的趨赴,我不妨說這是他的小說在客觀心理效果上給予人們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