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接受這個寫作計劃時,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對于我國老齡化社會所面臨的諸般問題,盡管早有耳聞,并且自己的家庭也有切身的體會,但嚴肅地以文字方式去觸碰,卻一直沒有動過念頭。首先,這個問題在我心里,隱隱地便可以感覺到其格外的蕪雜和龐大,大到似乎難以靠一己之力去觸摸;其次,這個問題所隱含的那種幾乎不用說明的“悲劇性”氣質(zhì),也令人內(nèi)心不自覺地便予以了規(guī)避。這就像是死亡本身,盡管是我們永恒的困境,但誰都不愿主動地提前感受——就讓它懸浮在我們頭頂,只作為一個似乎與己無關的“偽命題”,一來二去,靠著這份規(guī)避的態(tài)度,仿佛就忘記了那種終極性的壓迫。
最終促使我決定寫這本書的動因,是一則在不經(jīng)意中看到的新聞。
關于空巢老人的新聞,其實如今早已經(jīng)滿目皆是,翻開報紙,打開網(wǎng)絡,時不時會有這樣的消息閃過——老實說,充斥著的,大多都是些負面的消息。這些消息夾雜在鋪天蓋地的信息洪流中,幾乎已經(jīng)成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常態(tài),因為成了常態(tài),所以多少便讓人覺得麻木。人就是這樣的奇怪,當某種常態(tài)時刻裹挾著我們的時候,因為司空見慣,倒仿佛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事情了。這就好比空氣質(zhì)量的糟糕,由于人人領受,由于無外如此和只能如此,于是作為個人,呼吸時反而不會覺得十分窒息。
這則新聞就是在這樣的情緒下進入我的視野:
2013年 3月中旬的一天,上午九時許,宜春 120急救中心接到報警,稱中心城區(qū)東風大街一名九十五歲老人在家割腕自殺,急需搶救。當趕到老人家中時,醫(yī)務人員發(fā)現(xiàn),老人平躺在床,面色蒼白,昏睡不醒,床前的地面上一攤鮮血,老人左手腕傷口處流血不止,情況十分危急。醫(yī)務人員給予緊急處理后,快速將老人送往醫(y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途中,家屬說出了老人自殺的原因——可能由于年后一些親人外出務工,身邊的家人也忙于工作,在家陪伴老人的時間越來越少,疏于對老人的關心,老人心里充滿孤獨感,一時間無法承受,這才做出輕生的舉動。
消息配發(fā)有照片。被救的老人躺臥在病榻之上,形容枯萎,但神情寧靜,仿佛根本不曾有過酷烈的決絕,抑或肉體遭受的創(chuàng)傷并不在他的意識之內(nèi)——就是神形之間的這份落差,突然令我感到了震驚。
我在想,究竟是何等力量,能夠讓一個活到了九十五歲這般高齡的老人選擇從容赴死?消息稱,這位老人此番已是第二次試圖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唯一的原因,只是因其獨守空巢,害怕孤獨而失去了生活的勇氣。此中邏輯,似乎在我們的經(jīng)驗之內(nèi),又千真萬確地超乎我們的想象之外。在我的經(jīng)驗和想象中,高齡老人往往對自己的生命懷有格外珍惜之情,這完全符合生命應有的邏輯——告別之際,便要格外留戀。而且,在我想來,人之暮年,大多會因為歷經(jīng)了太多的塵世悲喜,于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對于生命,會有著更為寬闊與豁達的體認,由此,對于諸般痛苦便理所應當?shù)赜辛烁鼮閺姶蟮念I受能力。
在我的心目中,九十五歲高齡的老人,幾乎就是一位“神”了。
新聞中提及的“孤獨感”,在我看來格外醒目,這是家屬給出的老人赴死的最大動因。那么,是什么樣的孤獨感,能讓一位“神”用鋒利的刀片對著自己的手腕割下?能讓一位耄耋老者,毅然地選擇了離開?
我要承認,正是這個意象令我決定走進這個寫作計劃,而這個意象的核心詞,便是——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