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調(diào)子,遠遠低于孟子,甚至也低于孔子、墨子、荀子或其他別的“子”。但是這種低,使他有了孩子般的目光,從世界和人生底部窺探,問出一串串最重要的“傻”問題。
但僅僅是這樣,他還未必能成為先秦諸子中的文學冠軍。他最杰出之處,是用極富想象力的寓言,講述了一個又一個令人難忘的故事,而在這些寓言故事中,都有一系列鮮明的藝術(shù)形象。這一下,他就成了那個思想巨人時代的異類、一個充滿哲思的文學家。《逍遙游》、《秋水》、《人間世》、《德充符》、《齊物論》、《養(yǎng)生主》、《大宗師》……這些篇章,就成了中國哲學史、也是中國文學史的第一流佳作。
此后歷史上一切有文學才華的學人,都不會不粘上莊子。這個現(xiàn)象很奇怪,對于其他“子”,都因為思想觀念的差異而有明顯的取舍,但莊子卻例外。沒有人會不喜歡他講的那些寓言故事,沒有人會不喜歡他與南天北海融為一體的自由精神,沒有人會不喜歡他時而巨鳥、時而大魚、時而飛蝶的想象空間。
在這個意義上,形象大于思維,文學大于哲學,活潑大于莊嚴。
四
我把莊子說成是“先秦諸子中的文學冠軍”,但請注意,這只是在“諸子”中的比較。如果把范圍擴大,那么,他在那個時代就不能奪冠了。因為在南方,出現(xiàn)了一位比他小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那就是屈原。
屈原,是整個先秦時期的文學冠軍。
不僅如此,作為中國第一個大詩人,他以《離騷》和其他作品,為中國文脈輸入了強健的詩魂。對于這種輸入,連李白、杜甫也頂禮膜拜。因此,戴在他頭上的,已不應(yīng)該僅僅是先秦的桂冠。
前面說到,中國文脈是從《詩經(jīng)》開始的,所以對詩已不陌生。然而,對詩人還深感陌生,何況是這么偉岸的詩人。
《詩經(jīng)》中也署了一些作者的名字,但那些詩大多是朝野禮儀風俗中的集體創(chuàng)作,那些名字很可能只是采集者、整理者。從內(nèi)容看,《詩經(jīng)》還不具備強烈而孤獨的主體性。按照我給北京大學學生講述中國文化史時的說法,《詩經(jīng)》是“平原小合唱”,《離騷》是“懸崖獨吟曲”。
這個懸崖獨吟者,出身貴族,但在文化姿態(tài)上,比莊子還要“傻”。諸子百家都在大聲地宣講各種問題,連莊子也用寓言在啟迪世人,屈原卻不。他不回答,不宣講,也不啟迪他人,只是提問,沒完沒了地提問,而且似乎永遠無解。
從宣講到提問,從解答到無解,這就是諸子與屈原的區(qū)別。說大了,也是學者和詩人的區(qū)別、教師和詩人的區(qū)別、謀士與詩人的區(qū)別。劃出了這么多區(qū)別,也就有了詩人。
從此,中國文脈出現(xiàn)了重大變化。不再合唱,不再聚眾,不再宣講。在主脈的地位,出現(xiàn)了行吟在江風草澤邊那個衣飾奇特的身影,孤傲而天真,凄楚而高貴,離群而憫人。他不太像執(zhí)掌文脈的人,但他執(zhí)掌了;他被官場放逐,卻被文學請回;他似乎無處可去,卻終于無處不在。
屈原自己沒有想到,他給兩千多年的中國歷史開了一個大玩笑。玩笑的項目有這樣兩個方面——
一、大家都習慣于稱他“愛國詩人”,但他明明把“離”國作為他的主題。他曾經(jīng)為楚抗秦,但正是這個秦國,在他身后統(tǒng)一了中國,成了后世“愛國主義”概念中真正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