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筆墨歷史(10)

中國文脈 作者:余秋雨


這種筆觸,還牽連著一樁美談。

說的是,唐太宗跟著虞世南學書法,寫來寫去覺得最難的是那個“戈”字偏旁,尤其是斜鉤,一寫就鈍。有一次他寫一幅字,碰到一個“戩”字,怕寫壞,就把右邊的“戈”空在那里。虞世南來了,看到這幅字,就順手把“戈”填上去了。

唐太宗一高興,就把這幅字拿到了魏徵面前,說:“朕總算把世南學到家了,請你看看?!?/p>

魏徵看過后說:“仰觀圣作,唯戩字的戈法頗逼真?!币簿褪钦f,只有這個偏旁像虞世南。

唐太宗一驚,嘆道:“真是好眼力!”

這件趣事,讓我們領略了初唐的文化氛圍。唐太宗、虞世南、魏徵的心理,都很健康。結果,唐太宗本人也因謙虛勤勉而書法大進。我曾評他為中國歷代帝王中的第一書法家。第二是誰?我在宋徽宗趙佶和唐太宗的“兒媳婦”武則天之間猶豫再三,最后選定趙佶,因為他畢竟創(chuàng)造了一種“瘦金體”,而武則天雖然也寫得一手好字但缺少創(chuàng)新。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我不喜歡“瘦金體”。

既然說到了武則天,就可以說說受到這位女皇帝欺侮的書法家褚遂良了。褚遂良被唐太宗看重,不僅字寫得好。在政治上,褚遂良也喜歡直諫不諱,唐太宗覺得他忠直可信,甚至在臨終時把太子也托付給他。誰都知道,在中國朝廷政治中,這種高度信任必然會帶來巨大禍害。褚遂良在皇后接續(xù)等朝政大事上堅持著自己的觀念,結果可想而知:逐出宮門,死于貶所,追奪官爵,兒子被害。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書法家就是書法家,涉政過深,為大不幸。我想,褚遂良像很多文化人一樣,一直記憶著唐太宗和虞世南的良好關系,誤以為文化和權勢可以兩相幫襯。其實,權勢有自己的邏輯,與文化邏輯至多是偶然重合,基本路線并不相同。

幸好褚遂良還留下了很多優(yōu)秀的書法作品,這是他的另一生命,逃離了權勢互戕而永不死亡的生命。現(xiàn)在到西安大雁塔,還能看到他寫的《雁塔圣教序》。那確實寫得好,與歐陽詢、虞世南的楷書一比,這里居然又融入了一些隸書、行書的筆意,瘦瘦勁勁,又流利飄逸。在寫這份《雁塔圣教序》的第二年,他又寫了大楷《陰符經(jīng)》。這份墨跡最讓我開顏的,是它的空間張力。所喜的是,這種張力并不威猛,而是通過自由的流動感取得,這在歷來大楷中,極為罕見。除了這兩個碑外,他寫于四十七歲時的那個《孟法師碑》,我也很喜歡。一個中年人的方峻剛勁,加上身處高位時的考究和精到,全都包含在里邊了。

褚遂良的這幾個帖子,至今仍可以作為書法學者的奠基范本。

唐代書法,最繞不開的,是顏真卿。但對他,我已經(jīng)寫得太多,說得太多、再重復,就不好意思了。

顏真卿的生平,我在為北京大學各系學生開設的中國文化史課程中已經(jīng)講述得相當完整,可以參見已出版的課堂記錄《四十七堂課》。整部中國文化史,在人格上對我產生全面震撼的是兩個人,一是司馬遷,二是顏真卿。顏真卿對我更為直接,因為我寫過,我的叔叔余志士先生首先讓我看到了顏真卿的帖本《祭侄稿》,后來他在“文革”浩劫中死得壯烈,我才真正讀懂了這個帖本的悲壯文句和淋漓墨跡。以后,那番墨跡就融入了我的血液。

我在上文曾經(jīng)提過,平日只要看到王羲之父子的六本法帖,就會產生愉悅,掃除紛擾。但是,人生也會遇到極端險峻、極端危難的時刻,根本容不下王羲之。那當口,淚已吞,聲已噤,恨不得拼死一搏,玉石俱焚。而且,打量四周,也無法求助于真相、公義、輿論、法庭、友人。最后企盼的,只是一種美學支撐。就像冰海沉船徹底無救,抬頭看一眼烏云奔卷的圖景;就像亂刀之下斷無生路,低頭看一眼鮮血噴灑的印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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