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官們在文化資格上還受到更惡性的挑戰(zhàn),即由文化細節(jié)而直接誘發(fā)政治威懾??脊賯儾粌H避不開朝廷的斧鉞,而且也躲不過考生的利劍。最典型的例子是公元七三六年李昂任考官,考生李權通過親戚鄰居的關系來走門路,性子剛直的李昂召集起考生當眾責斥李權,并把李權文章中不通的句子摘抄出來貼在街上。于是李權決定報復,他找到李昂,出現(xiàn)了以下一段對話——
李權:古人說過,來而不往非禮也。我的文章不好,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主考大人也有不少文章在外界傳流,我也想切磋一下,可以嗎?
李昂:有何不可!請吧。
李權:有兩句詩,“耳臨清渭洗,心向白云閑”,是主考大人寫的嗎?
李昂:是的。
李權:您詩中用了“洗耳”的典故。大家都知道,這個典故是說古代的堯帝在他的衰老之年不想再統(tǒng)治天下了,要把自己的權位禪讓給許由,沒想到許由不僅不想掌權,而且根本不想聽讓他做官的話,認為那是最壞的話,聽到后還到水邊去洗耳朵。
李昂:……
李權:今天我們的皇上年富力強,還遠沒有衰老到退位的年歲,而且皇上好像也沒有把皇位讓給主考大人的意思,您洗耳朵干什么呢?
聽了李權這番話,李昂身為考官卻惶駭萬狀,一下子軟了下來。李權的做法,讓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文革”災難中“造反派”暴徒通過“咬文嚼字”來誣陷栽贓的伎倆。
以前我們更多地關注科舉考試中考生們的悲哀,結果造成一種印象,似乎是一群邪惡而又愚蠢的考官在胡鬧。但是,當我們的視線一旦停留在考官們身上,發(fā)現(xiàn)他們也處在一種極其脆弱又極不被人信任的困境中,那么我們就會明白:科舉考試本身是一個全方位的悲劇。
對中國來說,這是一種千年的需要,又是一種千年的無奈。抓住它,滿手芒刺;丟棄它,步履艱難。
八
科舉考試最終的敗落,在于它的考試內容。
其實,這也是一個千余年傷透了腦筋的老問題。歷來很多有識之士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此而唇槍舌劍,激烈爭論??荚囍鞒终邆円苍鲞^一系列試驗,一次次地改革考試內容,力圖使它更適合于選拔管理人才。
考試中究竟是側重詩文經典,還是側重社會實務,是人們討論的一個難點。在唐代有很長一段時間,十分重視時務策論,例如元結任州試考官時曾出過這樣幾個試題:
一、你認為應該如何消解當前的強藩割據?
二、你認為應該如何使官吏清廉,斷絕他們的僥幸所得?
三、你認為應該如何使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的百姓重新耕種?
四、你知道粟帛估錢的情況嗎?
在大詩人杜甫出的試卷中,有“華陰的漕渠如何開筑為宜”、“兵卒如何輪休”等題目。白居易則問考生“如何改進各級官員的薪俸制度”、“如何解決當前社會上出現(xiàn)的農貧商富的問題”等等,都非常切于實用。
這些試題今天看起來仍然覺得不錯,但我們也不能褒揚過甚。沉溺于詩賦考試固然太局限了,但是,能對身邊的現(xiàn)實問題發(fā)表一點議論的考生,大多算不上什么人才。
更何況,在考試中討論身邊的具體問題,閱卷的困難很大。考官自己對這些具體問題的看法,很容易成為一種取舍標準,但這是不公正的。正因為這樣,一些大學者倒并不傾心于這方面的改革,他們覺得科舉考試也就這么回事了,靠幾道試題來斷定什么考試有用,什么考試無用,未免顯得武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