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詩家鼎臠》的選詩特色

南宋詩選與宋代詩學(xué)考論 作者:卞東波


?

一、引言

《詩家鼎臠》是晚宋一部宋人選宋詩總集,今傳此書已是殘本,諸本皆缺首頁,故其編者一直不詳,卷首有“倦叟”之序,亦不明其人。此書共選九十六位詩人,凡一百八十首詩,除黎師俁外,其馀九十五位都是南宋詩人,所以《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八十七“《詩家鼎臠》提要”謂此書“乃宋末人所錄南渡諸家之詩”,實略舉大概而言之?!端膸臁佛^臣對其評價并不高:“家數(shù)太雜,時代亦多顛倒失倫,未能盡臻精核?!钡终J為此書保存了一些小詩人的詩作,不少詩人的生平資料賴此書以存,在文獻上有資于考證:“然裒輯既廣,所錄詩人其有專集流傳者什無一二,今惟蘇泂、王邁、章甫諸人幸于《永樂大典》中掇拾叢殘遺稿,復(fù)得重顯于世,而其它別無表見者尚多,得是書以存其一斑,于詩家考據(jù)之助,要不無小補焉?!?p class="Postil">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第1705頁。

本章在晚宋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對該書進行全面的研究,力圖探索《詩家鼎臠》清抄本與《四庫全書》本的差異,推斷其大致成書時間;分析了此書的選詩特點,即《詩家鼎臠》編選了以南宋中后期中下層詩人為主的詩歌,選詩以江湖詩派詩人為主,入選詩人的地域分布以福建、浙江居多,入選詩體中絕句最多。此書在選詩上反映了晚宋詩壇上宗尚晚唐的詩風(fēng),同時又是一部有一定政治傾向的選本;所選之詩多是當時名作,觸及到重大的社會歷史事件,反映了晚宋中下層士人的心態(tài)?!对娂叶εL》“嘗鼎一臠”的編選形式對同時及其后的選本也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宋元之際的詩歌選本,如《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有大量的詩歌取資于此書。

二、《詩家鼎臠》清抄本與《四庫》本的差異及成書時間考

《詩家鼎臠》目前主要以抄本形式存在,一種抄本有清勞權(quán)手跋,現(xiàn)藏日本靜嘉堂文庫。靜嘉堂文庫還藏有文瀾閣傳抄本。另有一種清抄本藏山西文物局。南京圖書館藏有佚名錄,清勞權(quán)校跋,清丁丙跋的抄本。上海圖書館藏有清陸惠疇跋的清抄本

參見祝尚書《宋人總集敘錄》卷七,第358—361頁。

。筆者所見為南圖所藏清抄本。另外還有《四庫全書》本,收于集部總集類,后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在民國二十三至二十四年又將其影印入《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列一八五一冊。筆者仔細比較了清抄本和《四庫》本,發(fā)現(xiàn)兩本雖然內(nèi)容大部分相同,但也存在著一些明顯的差異,比較的結(jié)果就是清抄本較為接近原貌,而《四庫全書》本則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干擾,改換不少字句,甚至還刪了兩首“違禁”的詩。

《四庫》本選了九十五位詩人一百七十八首詩,而清抄本則選了九十六位詩人一百八十首詩。被四庫館臣刊落的兩首詩都涉嫌“違禁”,詩句不但出現(xiàn)了“胡”“虜”等字眼,而且主題也比較敏感。這兩首詩分別是徐得之的《昭君曲》:

妾生豈愿為胡婦,失信寧當累明主。

已傷畫史忍欺君,莫忍君王更欺虜。

琵琶卻解將心語,一曲才終恨何數(shù)。

朦朧胡霧染宮花,淚眼橫波時自雨。

專房更倚黃金賂,多少專房棄如土。

寧從別去得深嚬,一步思君一回顧。

胡山不隔思歸路,只把琵琶寫辛苦。

君不見有言不食古,高辛生女無嫌嫁盤瓠。

這一首詩被四庫館臣刪掉的原因,大概因為詩中頻繁出現(xiàn)“胡、虜”之字,比較刺激滿清統(tǒng)治者。另一首詩是葉紹翁的《題岳王墳》(《四庫》本《詩家鼎臠》只選了葉紹翁三首詩,而清抄本共有四首):

萬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復(fù)堪憐。

如君更緩須臾死,此虜安能八十年。

漠漠凝塵空偃月,堂堂遺像在凌煙。

早知埋骨西湖路,學(xué)取鴟夷理釣船。

這一首不但出現(xiàn)了“虜”字,而且一句“此虜安能八十年”,言下之意是如果岳飛仍活著的話,金國根本不會再延長八十年。作為女真后裔的滿清統(tǒng)治者,自然要改而后快,所以收有此詩的《江湖小集》、《兩宋名賢小集》及《詩人玉屑》分別被改作“此局寧輸八十年”、“彼國安能八十年”、“此輩安能九十年”

宋本《詩人玉屑》作“此虜安能九十年”,見王仲聞點校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41頁。

。被改動后,語氣遠不如原詩鮮明,而且有的還指代不明。

其實這兩首遭刊落的詩在南宋影響都很大,不但被收入詩歌選集之中,而且還有詩話予之評論。這兩首詩都見于《詩人玉屑》卷十九,另外徐詩還見于《娛書堂詩話》。被刪主要因為其中出現(xiàn)了“違禁”的字。

同樣由于“違禁”的字眼,四庫館臣還改動了原本中的字句,且看下表:

另外,嚴仁《塞下曲》中“知是朔方牧馬還”,于濟、蔡正孫編集之《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卷十三、《宋詩紀事》卷六十三引《詩林萬選》皆作“知是胡兒牧馬還”,亦可見《詩家鼎臠》之《四庫》本已非原貌。

再次,兩本在詩人順序上也有不同,《四庫》本卷上“竹溪饒良輔昌朝”、“乙山黃鑄亦顏”兩位詩人原在“巽齋危禎逢吉”后、“長樂鄭舜卿虞任”前;而在清抄本,兩人則被排在了卷上的末尾,即最后一位詩人“金沙夏□”前。另外還有卷上“苔磯葉元素唐卿”在“東澗陳元鑒”后、“靖逸葉紹翁嗣宗”前,而在清抄本則在“可山林洪龍發(fā)”后、“松山曹邍”前。

在格式上,清抄本卷下高翥的《恭跋思陵宸翰石本后》,“思陵”是另起換行頂格的;詩中“盡是先皇御賜詩”中的“先皇”也是另起換行頂格的。這些都是為了表示對本朝皇帝的尊敬,可能抄本抄自宋本。這也從側(cè)面證明了清抄本更接近原本。

現(xiàn)在無任何資料明確指出《詩家鼎臠》的成書時間,不過可以根據(jù)其文本及相關(guān)文獻推測其大致成書時間,可以確定其為一部宋人選宋詩之作。

最早引用《詩家鼎臠》的是宋陳景沂所編《全芳備祖》這部類書。該書前集卷十九“桐花”類引《鼎臠集》:“梅葉陰陰桃李盡,春光已到白桐花。”考此聯(lián)正見于《詩家鼎臠》卷上所選“遠庵方士繇伯謨”詩《崇安分水道中》,《全芳備祖》所引為該詩后兩句?!度紓渥妗窌坝心纤卫碜趯毜v元年(1253)韓境序。從序中可知,此書曾在理宗時進于朝。另外成書于寶祐五年(1257)的謝維新編《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別集卷三十三也同樣引用到了方士繇的這一首詩。所以,可推知《詩家鼎臠》一定成書于寶祐元年以前,至少理宗時已經(jīng)流傳。

可是,還有一點疑問。朝鮮版的李壁《王荊公詩注》卷四十八《越人以幕養(yǎng)花游其下二首》引《詩家鼎臠》中一詩:“野花滿眼露香新,獨立空山奈莫春。花自落時無主惜,恣風(fēng)吹逐馬蹄塵?!?p class="Postil">《王荊公詩李壁注》,影印朝鮮活字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146頁。又李之亮《王荊公詩注補箋》,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版,第958頁。

據(jù)查,此詩不見于清抄本和《四庫》本《詩家鼎臠》。按,李壁卒于寧宗嘉定十五年(1222),據(jù)學(xué)者研究李壁注王安石詩,在開禧三年(1207)十一月至嘉定二年(1209)貶居撫州期間,而刊刻于嘉定七年(1214)

參見湯江浩《北宋臨川王氏家族及文學(xué)考論——以王安石為中心》第七章《李壁注荊公詩考論》第二節(jié)《李壁注荊公詩之時間》,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330—334頁。

。如果這時李壁已引用到《詩家鼎臠》,則《詩家鼎臠》的成書時間更要提早三十多年。這一條注不見于今本《王荊公詩注》,僅見于朝鮮版《王荊公詩注》。如果《詩家鼎臠》成書時間在1222年前,那么就與《詩家鼎臠》中所選詩的時間相矛盾,如卷下選洪咨夔《哭都城火》一詩,旁注“辛卯”,即理宗紹定四年,公元1231年,此事《宋史·理宗本紀》亦有記載。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一種可能是朝鮮版李壁《王荊公詩注》所引《詩家鼎臠》與今傳本《詩家鼎臠》并非一書,乃同名而異書。也有可能是《詩家鼎臠》并非一次編成,而是經(jīng)過多次加工而成的,由于資料有限,這一點仍要闕疑。

筆者認為,《詩家鼎臠》的大致成書在1231年至1253年之間。

三、《詩家鼎臠》與《詩人玉屑》——《詩家鼎臠》編者蠡測

對讀《詩家鼎臠》與《詩人玉屑》,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即《詩家鼎臠》中的作品,《詩人玉屑》多有評論,而這些評論全部見于卷十九,即評“中興諸賢”詩的部分,試看下表:

《從上可見,《詩家鼎臠》與《詩人玉屑》之間肯定存在著一定的聯(lián)系?!对娙擞裥肌非坝悬S昇的理宗淳祐甲辰(四年,1244)的序,可見《詩人玉屑》成書于理宗淳祐四年之前。而《詩家鼎臠》成書于理宗紹定四年(1231)至寶祐元年(1253年)之間。兩書成書時間如此之接近,并不是巧合。如果《詩家鼎臠》成書在前,那么《詩人玉屑》中所引用的《柳溪近錄》及《玉林詩話》就可能從這部書中獲得了部分評詩資料。如果《詩人玉屑》成書在前,那么《詩家鼎臠》選詩時就可能根據(jù)《柳溪近錄》及《玉林詩話》的評論來決定。

《詩家鼎臠》的《四庫》本和清抄本都不是完本,兩本都缺首頁。此書可能本署編者之名,但由于首頁缺失,而編者的姓名就可能題在首頁上,所以其姓名就從此不得而知。筆者根據(jù)有限的文獻,大膽猜測編者是與魏慶之有關(guān)的人,而這個人有可能就是黃昇。茲略作論證如次:

第一,黃昇有作為選家的基礎(chǔ)。黃昇與魏慶之同時,生活在南宋末期,與《詩家鼎臠》所選詩人生活時代相近。同時,黃昇編過兩部詞選,即《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及《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对娂叶εL》就相當于“中興以來絕妙詩選”。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的自序中,黃昇明確說:“佳詞豈能盡錄,亦嘗鼎一臠而已?!薄对娂叶εL》即嘗詩家一臠之意,《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八十七“《詩家鼎臠》提要”云:“所存詩多者十首,少者僅一二首,蓋取嘗鼎一臠之意,故以為名?!薄对娙擞裥肌肪硎拧笆捗菲隆睏l引《玉林詩話》云:“誠齋跋蕭梅坡詩卷云(下略)嘗鼎一臠,其旨可知,況有三老為之印可乎!”可見,黃昇比較喜歡用“嘗鼎一臠”這種方式探究一位詩人詩歌的風(fēng)貌。

第二,黃昇所作的《玉林詩話》中多次對《詩家鼎臠》中的詩進行評論,或者說《詩家鼎臠》選詩多參照《玉林詩話》?!对娙擞裥肌肪矶痪幦朦S昇的詞話《玉林中興詞話補遺》,即是對《中興以來絕妙詞選》所選詞人的評論?!队窳衷娫挕啡Q是《玉林中興詩話補遺》,那么就可能是對《詩家鼎臠》所選詩人的評論。同時,《詩家鼎臠》與《柳溪近錄》之間的關(guān)系也可以據(jù)此解釋?!读洝?,據(jù)《詩人玉屑》乃呂炎(呂柳溪)所作,呂炎與黃昇乃詩友

呂炎與黃昇皆福建建安人。又《全宋詞》載馮取洽《金菊對芙蓉》序云:“奉同劉篁NB021、魏菊莊、馮竹溪、呂柳溪、道士王溪云,賞西渚荷花,醉中走筆用篁NB021韻?!庇州d馮取洽與黃昇唱和詞多首,如《沁園春》(和答呂柳溪)、《沁園春》(二月二日壽玉林)、《水調(diào)歌頭》(四月四日自壽,用玉林韻,兼效其體)等等,而黃昇所編《中興以來絕妙好詞》末附黃昇己作中也有多首與馮取洽交游的詞。從馮和魏、呂、黃三人同時交往來看,他們之間應(yīng)該相識,且是詩友。

。如果黃昇編《詩家鼎臠》,參考朋友的詩話著作也是很正常的。

第三,在《詩人玉屑》序中稱:“君名慶之,字醇甫,有才而不屑科第,惟種菊千叢,日與騷人佚士,觴詠其間。閣學(xué)游公受齋先生嘗賦詩嘉之,有‘種菊幽探計何早’,‘想應(yīng)苦吟被花惱’之句,視其所好事,以知其人焉。”

魏慶之生平參見張健《魏慶之及〈詩人玉屑〉考》,載香港浸會大學(xué)中文系編《人文中國學(xué)報》第十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黃昇所引游九功(受齋)之詩僅見于《詩家鼎臠》卷下,別無他處可見,詩題作《題魏醇父菊莊》,全詩如下:

東籬采采人歸來,長歌三嗔?xí)稀?/p>

子方青春志紫霄,種菊幽采計何早。

一枝可愛況千叢,想應(yīng)苦吟被花惱。

西風(fēng)浩然天池秋,白露霏空下百草。

此時此花抱幽貞,寧衒世間顏色好。

日斜寒照萼明韚,霜輕凈澈香遠到。

淡焉見謂山澤癯,淵乎我愛其似道。

荒畦野徑尤愜性,何似移根伴枯槁。

雖知晚節(jié)亦何用,為制頹齡聊自保。

同時,《詩家鼎臠》卷下還選有游九功答贈黃昇本人的詩《答黃叔旸》:

冥鴻倦云飛,斂翼退遵渚。

秋蟲感時至,自野來在宇。

老我久合歸,溪山?jīng)r延佇。

俯此沙水清,面被煙塵聚。

龍斷既沖沖,瀾倒亦吁吁。

豈無砥中立,而不改風(fēng)雨。

忽忻遠寄聲,秀句盈章吐。

燦爛炯寒芒,晴空見冰柱。

頗聞詞場筆,漫焉葉如土。

黃粱枕上過,得之亦不處。

獨行固不移,猶在審去取。

游九功是宋代“得伊川單傳”著名理學(xué)家游酢之孫、理學(xué)家張栻弟子游九言之弟,后除待制加寶謨閣直學(xué)士,又與黃昇及魏慶之同鄉(xiāng),都是福建建安人。所以受到游九功的稱頌應(yīng)是頗為榮耀的事情,在詩選中加以選錄也是正常的。

以上僅是筆者的一點小小的推測,可能不一定正確。但有一點肯定的是,《詩家鼎臠》的編者肯定與南宋福建的文化圈有關(guān)系(《詩家鼎臠》中所選的福建籍詩人約三分之一),同時又可能和《詩人玉屑》及魏慶之周圍的人有關(guān)。

四、《詩家鼎臠》的選詩特色

《詩家鼎臠》以“嘗鼎一臠”的方式編選了以南宋中后期中下層詩人為主的詩歌,雖然這些詩人也許不甚有名,但《詩家鼎臠》所選的詩歌在當時皆膾炙人口。如卷上趙蕃《蔡季通挽詩》,《詩人玉屑》卷十九引《柳溪近錄》云:“當時哭詩,推此篇為冠。”

《詩人玉屑》,第422頁。

卷上徐得之《明妃曲》,《詩人玉屑》卷十九引趙威伯《詩馀話》云:“明妃曲,古今作者多矣,近時徐思叔(得之)所賦一篇,亦為時人膾炙?!?p class="Postil">同上,第434頁。

趙師秀《呈蔣、薛二友》,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五評曰:“此等詩平正。近世詩人甚夸之?!?p class="Postil">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63頁。

卷下游儀《題鄂州黃鶴樓》,《詩人玉屑》卷十九引《玉林詩話》云:“過武昌時,有題黃鶴樓詩,膾炙人口?!?p class="Postil">《詩人玉屑》,第428頁。

卷下戴復(fù)古《釣臺》,《詩人玉屑》卷十九引趙威伯《詩馀話》云:“嚴子陵釣臺,題詠尚矣。天臺戴式之(復(fù)古)一絕云(中略)亦新奇可喜。”

同上,第430頁。

卷下載復(fù)古《湘中遇翁靈舒》,《詩人玉屑》卷十九引《柳溪近錄》云:“人謂石屏此詩,視唐人無愧。辭意精深,不減張籍、王建之樂府。”

同上。

卷下高似孫《四圣觀》,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評曰:“極藻繪追琢之功,二宋殆不能過?!睂τ谒x的一些詩,后人評價也比較高,如卷上趙師秀《薛氏瓜廬》,紀昀評曰:“此首氣韻渾雅,猶近中唐,不但五、六佳也。”

《瀛奎律髓匯評》卷十五引,第1419頁。

又如卷上趙善扛《春詞》,劉毓盤《輯校解林樂章跋》評曰:“娟秀絕俗,詞人之詩也?!?p class="Postil">見劉毓盤輯?!短莆宕芜|金元名家詞集六十種》,北京:北京大學(xué),1925年版。

其二,《詩家鼎臠》是一部反映南宋宗尚晚唐詩風(fēng)的詩選。南宋中后期詩壇上宗唐風(fēng)氣是從永嘉開始的,導(dǎo)夫先路的是《詩家鼎臠》選其詩的潘檉,《兩宋名賢小集》卷二八六《轉(zhuǎn)庵集》曰:“潘檉,字德久,永嘉人。(中略)永嘉言唐詩,自檉始?!狈皆馈杜司娋怼吩疲骸八闹^永嘉言詩,皆本德久?!?p class="Postil">方岳《秋崖集》卷三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2冊,第599頁。

又方回《瀛奎律髓》卷二潘檉《題釣臺》下注曰:“轉(zhuǎn)庵潘檉,字德久,永嘉人。葉水心快稱其《詩競》,謂永嘉‘四靈’之徒凡言詩者,皆本德久?!?p class="Postil">《瀛奎律髓匯評》,第146頁。

同樣的話又見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中:“永嘉潘檉,字德久,號轉(zhuǎn)庵。水心先生序其詩集,言德久十五六,詩律已就,永嘉言詩,皆本德久?!?p class="Postil">見《歷代詩話續(xù)編》,第552頁。

這些記載都轉(zhuǎn)錄了葉適的觀點,即永嘉四靈尊崇唐詩是從潘檉開始的。這股風(fēng)尚至“四靈”而聲勢漸大,又經(jīng)葉適鼓吹幾乎成為主流詩風(fēng),當時詩人多多少少都學(xué)習(xí)過晚唐詩,特別是姚、賈等人的詩。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四“四靈詩”云:“水心之門趙師秀紫芝、徐照道暉、璣致中、翁卷靈舒,工為唐律,專以賈島、姚合、劉得仁為法,其徒尊為‘四靈’,翕然做之,有‘八俊’之目?!?p class="Postil"> 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1冊,第512頁。

除“四靈”外,《詩家鼎臠》所選的不少詩人都沾染過晚唐詩風(fēng)。如劉克莊,《瀛奎律髓》卷二十云:“劉潛夫初亦學(xué)‘四靈’,后乃少變,務(wù)為放翁體?!?p class="Postil">《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十翁卷《道上人房老梅》評,第771頁。

如戴復(fù)古,曾極《題式之詩卷后》云:“百首詩精揀,親逢趙倚樓。”

此詩《全宋詩》未收,見《四部叢刊續(xù)編》本《石屏詩集》卷首。

所謂“趙倚樓”即唐代詩人趙嘏,這里曾極稱戴氏之詩有趙嘏之風(fēng),即有晚唐詩風(fēng)。趙以夫《石屏詩集跋》云:“戴石屏詩備眾體,采本朝前輩理致,而守唐人格律。”又如趙庚夫,《瀛奎律髓》卷十六云:“趙紫芝為晚唐詩,名冠‘四靈’,而仲白亞紫芝?!?p class="Postil">《瀛奎律髓匯評》卷十六趙庚夫《歲除即事》評,第575頁。

《瀛奎律髓》卷二十云:“趙庚夫仲白亦可出入‘四靈’小器?!?p class="Postil">《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十翁卷《道上人房老梅》評,第771頁。

《詩家鼎臠》中所選的一些詩歌也有明顯的唐風(fēng)?!逗蟠逶娫挕沸录硭脑疲骸巴鲇掩w紫芝選姚合、賈島詩為《二妙集》,其詩語往往有與姚、賈相犯者?!?p class="Postil">劉克莊《后村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05頁。

《詩家鼎臠》中所選趙紫芝的《薛氏瓜廬》詩正是一例,《詩人玉屑》卷十九引《玉林詩話》:“《瓜廬》詩云:‘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亦用姚合語也?!?p class="Postil">姚合《送宋慎言》云:“驛路多連水,州城半在云。”其實此詩亦襲用了白居易詩,見《白氏長慶集》卷十《早秋晩望兼呈韋侍郎》:“人煙半在船,野水多于地?!?/p>再如《詩家鼎臠》卷上選趙崇嶓《閨詞》一詩:“恨殺庭前鵲,難憑卜遠期。朝朝來報喜,誤妾畫雙眉?!贝嗽娡耆锰迫私鸩w《春怨》句法:“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p class="Postil">《全唐詩》卷七六八,第8724頁,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

又卷下選劉克莊《夜過瑞香庵》一詩:“夜深捫絕嶺,童子旋開扉。問客來何暮,云僧出未歸。山空聞瀑瀉,林黑見螢飛。此境惟予愛,他人到想稀?!贝嗽娡耆觅Z島《尋隱者不遇》句法:“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p class="Postil">《全唐詩》卷五七四,第6693頁。

其三,《詩家鼎臠》是一部有一定政治傾向的選本,這在下文有詳細分析。簡單說來,它反映了南宋中下層文士的政治意愿,他們在當時的政治斗爭中比較傾向于有正義感的士大夫。如劉過《送王簡卿歸天臺》和高翥《送方巖先生》

參見瞿佑《歸田詩話》“龍洲送簡卿”條,《歷代詩話續(xù)編》,第1263—1264頁。

都記載了王居安為諫官得罪權(quán)臣而被罷歸之事,《瀛奎律髓》卷二十四方回云:“王居安,字資道,一字簡卿,臺州人。淳熙十四年(1183)丁未探花。韓侂胄之死,驟入言路,尋即去國,此送詩殆其時也?!?p class="Postil">《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十四劉過《送王簡卿歸天臺二首》評,第1102頁。

事見《宋史》卷四百五《王居安傳》。王罷官后,“太學(xué)諸生有舉幡乞留者。四明楊簡邂逅山陰道中,謂‘此舉吾道增重’。江陵項安世致書曰:‘左史,人中龍也?!?p class="Postil">《宋史》,第12253頁。

劉、高兩詩皆為王氏罷官出都時送行之作,以詩的形式表示對王居安的支持,高詩云:“忠言歷歷未曾行,盡載圖書出帝城。馀子但知才可忌,先生當以去為榮。(下略)”代表了當時士大夫階層對這一事件的普遍態(tài)度

關(guān)于王居安的生平及罷官,參見張繼定、王呈祥著《南宋名臣王居安研究》“研究考證篇”,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

其四,《詩家鼎臠》入選詩人及詩體都有一定的特點,下面列表示之:

從上可見,《詩家鼎臠》選詩以江湖詩派詩人為主,《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詩家鼎臠》提要”云:“亦陳思《江湖小集》之類也?!北日宅F(xiàn)存《江湖小集》及《江湖后集》,可以發(fā)現(xiàn),有三十位江湖詩派的詩人入選其中,約占所選詩人的三分之一:羅椅、鄭克己、劉宰、趙師秀、趙庚夫、趙善扛、徐照、張端義、徐似道、翁卷、劉過、危禎、來梓、曾極、張良臣、周端臣、孫惟信、葉紹翁、趙崇嶓、馮去非、林洪、戴復(fù)古、劉克莊、劉克遜、高翥、高似孫、嚴粲、宋伯仁、施樞、姚鏞。有些詩人,其作品并沒有收入《江湖集》、《中興江湖集》或《江湖續(xù)集》之類江湖詩派總集中,但其生活形態(tài)近于江湖詩派詩人。如嚴羽,《三衢邂逅周月舡論心數(shù)日臨分賦此二首》云:“同是江湖客,居然歲月多?!眹烙鹪L年飄泊江湖,所以他的詩中多有“江湖”之語,如《登豫章城感懷》:“奈何平生志,郁抑江湖間?!薄秹糁凶鳌罚骸吧傩∩衅婀?jié),無意縛珪組。遠游江湖間,登高屢懷古?!薄堵勓恪罚骸笆d江湖淚,一夕盡淋浪。”

以上詩皆見嚴羽《滄浪吟卷》卷一,陳定玉輯?!秶烙鸺?,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7、86、87、70頁。

還有些詩人多與江湖詩派詩人交游,其身份也近于江湖詩人。如黃鑄與黃敏求

《江湖后集》卷十三黃敏求《訊黃乙山于壽寧寺》,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7冊,第896頁。

,上官良史與吳仲孚

《江湖小集》卷二十九《菊潭詩集·贈別上官良史》,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7冊,第241頁。

,游次公與劉仙倫

《江湖小集》卷四十九《招山小集·盱江驛舍中有婦人書一憶字筆勢頗姿媚游子明王相之皆題詩其后率余同賦》,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7冊,第371頁。

,等等。所以《詩家鼎臠》的性質(zhì)是一部體現(xiàn)江湖詩派詩風(fēng)的微型選本。不但有江湖詩派的領(lǐng)袖人物,如劉克莊、戴復(fù)古等人,還有一些江湖“謁客”,如劉過、高翥、林洪、孫惟信等等。入選最多的是南宋著名江湖詩人戴復(fù)古,共入選八首;其次是“永嘉四靈”之一的趙師秀和著有《滄浪詩話》的嚴羽,各入選七首;再次是江湖詩派領(lǐng)袖劉克莊和其他兩位江湖詩人周端臣和高翥,各入選六首。戴復(fù)古是典型的江湖詩人,一生未做官,足跡幾乎踏遍當時南宋版圖,他在當時詩壇上享有盛譽,鄒登龍《戴式之來訪惠石屏小集》云:“詩翁香價滿江湖?!?p class="Postil">《江湖小集》卷六十九鄒登龍《梅屋吟》,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7冊,第536頁。

又武衍《悼戴式之》:“四海詩人說石屏?!?p class="Postil">《江湖小集》卷九十四武衍《藏拙馀稿》,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7冊,第683頁。

周端臣和高翥在當時并不是大詩人,入選較多,可能他們的詩作比較通俗。

其五,《詩家鼎臠》入選詩人的地域分布也有一點的特點,如下表所示: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詩家鼎臠》所選詩人以福建、浙江兩地為最多,這與宋室南渡后閩浙兩地文化大發(fā)展有很大的關(guān)系,朱熹說:“天旋地轉(zhuǎn),閩浙反居天下之中?!备=ㄔ娙颂貏e多,與南渡后文化中心的南移以及福建成為理學(xué)中心,教育大發(fā)展有關(guān),明黃仲昭《八閩通志》序云:“閩雖為東南僻壤,然自唐以來文獻漸盛,至宋大儒君子接踵而出,仁義道德之風(fēng)于是乎可以不愧于鄒魯矣?!?p class="Postil">黃仲昭編《八閩通志》卷首,《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叢書》影印北京大學(xué)藏明弘治本,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

福建的詩人主要集中在建安、建陽、莆田、閩清、邵武、三山等地。如邵武嚴氏,此書就選了四位:嚴粲、嚴參、嚴仁和嚴羽。這些地區(qū)的印刷業(yè)非常發(fā)達,從而帶動了文化事業(yè)的繁榮,出現(xiàn)這么多詩人也是符合歷史邏輯的。浙江的詩人也非常多,這與南渡后浙江成為政治與文化中心有極大的關(guān)系,浙江詩人又以永嘉為最盛,《詩家鼎臠》不但選了著名的“永嘉四靈”的詩,還選了其他永嘉詩人的詩。

其六,從入選詩體來看,絕句入選最多,七絕有七十六首,五絕有十首,六言絕句有三首,凡八十九首;其次是律詩,七律有四十五首,五律有三十三首,排律有六首;另外還有古體詩八首。這可以看出,《詩家鼎臠》所選之詩的詩體還是比較全面的。尤以宛轉(zhuǎn)含蓄的絕句最受歡迎,五七言絕句共選了八十六首,約占所選詩歌的一半。南宋時的詩歌選本,多喜選絕句,影響最大的是洪邁所編的《萬首唐人絕句》,此外劉克莊編有《本朝五七言絕句》、《中興五七言絕句》

《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有兩書序,《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本。

、《本朝絕句續(xù)選》、《中興絕句續(xù)選》

《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七有兩書序。

。趙蕃和韓淲也合選一部唐詩選本,所選詩歌全部為七言絕句,有謝枋得《注解章泉澗泉二先生選唐詩》本。另外宋元之際于濟、蔡正孫編集《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二十卷,共計一千多首詩,所選詩歌亦全部為唐宋詩人的七言絕句??梢娔纤稳藢^句的重視。值得注意的是,此書還選了三首六言詩和六首排律以及八首古體詩,可見編者編選還是能兼?zhèn)浔婓w的。

五、《詩家鼎臠》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

《詩家鼎臠》是一部微型的江湖詩派詩選,不過詩選中的作品并沒有墮入謁客、“闊匾”的惡俗中,許多都能直面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有些詩歌還具有“詩史”的價值。最值得一提的是劉淮《韓府》一詩:

寶蓮山下韓家府,郁郁沉沉深幾許。

主人飛頭去和虜,綠戶玄墻鎖風(fēng)雨。

九世卿家一朝覆,太師之誅魏公辱。

后車不信有前車,突兀眼前看此屋。

這首詩的歷史背景是,開禧北伐失敗后,金人向南宋朝廷索要南宋權(quán)臣、曾官拜平章軍國重事韓侂胄的首級。當時韓氏已死,但南宋統(tǒng)治者為了一時茍安,便剖棺函首,于嘉定元年(1208)送往金廷,當時的士大夫以為奇恥大辱。時人有詩云:“自古和賊有大權(quán),未聞函首可安邊。生靈肝腦空涂地,祖宗冤讎共戴天。晁錯已誅終叛漢,於期未遣尚存燕。廟堂自謂萬全策,卻恐防胡未必然。”

見周密《齊東野語》卷三“誅韓本末”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0頁。

正如西漢時漢景帝殺掉晁錯并沒有阻止“七國之亂”發(fā)生一樣,將韓氏剖棺戮尸,函首送金依然不能改變南宋朝廷受辱的事實。這首詩的諷刺非常直白,劉淮的詩與之相比則顯得含蓄,更富深沉的歷史感、滄桑感。劉淮此詩是晚宋詩歌名作,當時筆記和詩話多有論及此詩,如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二載:“丁卯和議,敵索首謀函首予之?;驗闃犯疲骸畬毶徤较马n家府,主人飛頭去和虜。’高九萬《吳山絕句》云:‘拂曉官來簿錄時,未曾吹徹玉參差。傍人不忍聽鸚鵡,猶向金籠喚太師?!?p class="Postil">《后村詩話》,第37—38頁。

葉紹翁《四朝聞見錄》戊集“劉淮題韓氏第”條云:“劉淮見之,建陽人。賦詩雖為韓而發(fā),其實嘉定用事者良劑也?!?p class="Postil">《四朝聞見錄》,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92頁。

所謂“嘉定用事者”即當時權(quán)傾一時的史彌遠,“良劑”即是對函首送金之事的不滿。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上:“宋開禧丁卯,權(quán)臣韓侂胄誅死,劉淮叔通《詠韓家府》詩云(中略)末意與樂天詩相似,章泉趙昌父甚稱賞之。”

見《歷代詩話續(xù)編》,第534—535頁。

《詩人玉屑》卷十九引《玉林詩話》云:“劉溪翁(淮)題韓府詩云(中略)章泉跋之云:‘何人詠出韓家府,是我建陽劉叔通。盡道唐人工樂府,罕能褒貶似渠工?!衷疲骸l詠韓家府,建陽劉叔通。是為聞以戒,斯可謂之風(fēng)。妄矣彼侂胄,哀哉吾魏公。向來歌頌者,豈但劇秦雄?!w作于嘉定初年也?!壁w蕃詩特別突出劉詩“褒貶”、“聞以戒”的功效,可見此詩對當時的政治有一定的震撼力。所謂“唐人工樂府”及“樂天詩”都指的是白居易等人以“諷諭”為目的“新樂府”,這也證明了劉淮詩強烈的現(xiàn)實指向。劉淮此詩以直面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對史彌遠喪權(quán)辱國的作法表示不滿,同時也反映了南宋朝廷的無能,連曾為國家最高統(tǒng)帥的首級都不能保有,喪權(quán)辱國一至于斯。寶蓮山下的韓侂胄府第也成為歷史盛衰的象征性符號

關(guān)于韓氏寶蓮府之奢華,《四朝聞見錄》戊集有詳細的記載。

。

《詩家鼎臠》中還有些詩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南宋政府定都杭州后,杭州人口劇增,城內(nèi)房屋多是竹木結(jié)構(gòu),所以杭州城內(nèi)火災(zāi)頻繁,有時一場大火能燒毀數(shù)萬戶人家

參見[法]謝和耐著、劉東譯《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第一章《城市》,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对娂叶εL》中洪咨夔的《哭都城火(辛卯)》描寫了理宗紹定四年(1231)九月都城的一場大火:

九月丙戌夜未中,祝融張焰通天紅。

層樓杰觀舞燧象,綺峰繡陌奔燭龍。

始從李博士橋起,三面分風(fēng)十五里。

崩摧洶涌海潮翻,填咽紛紛釜魚死。

開禧回祿前未聞,今更五分多二分。

大涂小撤噤不講,拱手坐視連宵焚。

殿前將軍猛如虎,救得汾陽令公府。

祖宗神靈飛上天,痛哉九廟成焦土。

關(guān)于此次大火,《宋史·理宗本紀》僅有非常簡短的記載:“九月丙戌夜,臨安火,延及太廟,統(tǒng)制徐儀、統(tǒng)領(lǐng)馬振遠坐救焚不力,貶削有差。上素服視朝,減膳撤樂。”

《宋史》,第795頁。

而洪氏此詩非常詳細描繪了這場火災(zāi)時間、起始的位置、火勢的大小,最后說明火災(zāi)的重大損失,連皇室的太廟都在火災(zāi)中化為灰燼。這是第一首非常形象而生動描寫南宋都城臨安都市生活中火災(zāi)的詩,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同時此詩還有一定的政治寓意,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中:“紹定辛卯,臨安大火,九廟俱毀,獨丞相史彌遠賜第以殿司軍救撲而存。洪平齋《吳都城火》詩云(中略)末意規(guī)諷時宰甚切,聞之者足以戒。”

見《歷代詩話續(xù)編》,第566頁。

軍人只顧得救權(quán)臣史彌遠的私第,而坐視國家的太廟化為灰燼,這從側(cè)面反映了史彌遠的權(quán)力和勢力之大。據(jù)此洪詩的寫作目的是“規(guī)諷時宰”,時宰即史彌遠,為什么洪氏要規(guī)諷史彌遠,規(guī)諷的內(nèi)容又是什么呢?辛卯大火發(fā)生后,一些大臣認為這是上天對理宗處理濟王之事的警誡,佚名《宋季三朝政要》卷一云:“都城大火,延燒太廟、三省、六部、御史臺、秘書玉牒所。詔求言。藉田令徐清叟上疏,乞為濟王立后(下略)?!?p class="Postil">《宋季三朝政要》,《叢書集成初編》第3881冊,第7頁。

而濟王廢死之事又與史彌遠有脫不開之干系。嘉定十七年(1224),寧宗駕崩,史彌遠立皇子貴誠改名昀為帝,是為理宗,而以皇子竑為濟陽郡王。寶慶元年(1225),《宋史·理宗紀》載“庚午,湖州盜潘壬、潘丙、潘甫謀立濟王竑,竑聞變,匿水竇中,盜得之,擁至州治,以黃袍加其身,守臣謝周卿率官屬入賀。初,壬等偽稱李全以精兵二十萬助討史彌遠擅廢立之罪,比明視之,皆太湖漁人及巡尉兵卒,竑乃遣王元春告于朝,而率州兵誅賊。彌遠奏遣殿司將彭任討之,至則盜平。又遣其客秦天錫托宣醫(yī)治竑疾,諭旨逼竑死,尋詔貶為巴陵郡公?!?p class="Postil">《宋史》,第785頁。

史彌遠權(quán)傾朝野,任意廢立君王,又無辜逼死皇子濟王竑。此行徑在當時就遭到有正義感的士大夫的反對,包括《哭都城火》的作者洪咨夔,《宋史·洪咨夔傳》載,寶慶元年七月,洪氏上書言“濟王之死,非陛下本心”

《宋史》,第12371頁。

,對史彌遠廢死濟王之事頗為不滿,后洪咨夔遭史彌遠爪牙的彈劾。洪咨夔此詩一方面反映了史彌遠權(quán)傾一時的氣焰,可能另一方面也希望通過火災(zāi)的警誡,時宰能夠改弦更張,為濟王平反。可惜也只是一廂情愿而已。

有的詩反映了戰(zhàn)亂對社會造成的破壞及對人民生活和心靈的影響,如嚴粲《兵火后還鄉(xiāng)》一詩:

萬屋煙消馀塔身,還家何處訪情親?

舊時蒼陌今難認,卻問新移來住人。

元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中云:“紹定間,江右寇作,盱、撫、吉、贛諸邑,多被焚蕩。嚴坦叔《兵火后還家》詩云(中略)此等景象,經(jīng)亂離者方知之。”見《歷代詩話續(xù)編》,第558頁。韋居安認為這次亂禍發(fā)生在江西地區(qū),可能不準確。

這里寫了發(fā)生在紹定初年在嚴粲故鄉(xiāng)福建邵武的一次民變,以及民變被官府鎮(zhèn)壓后,當?shù)厣鐣?jīng)濟遭到巨大破壞的情形。從詩中可見不但故鄉(xiāng)一片廢墟,而且人口也大量死亡。他的族人嚴羽也經(jīng)歷了此次變亂,并在亂中逃離故鄉(xiāng),亂后也返回故鄉(xiāng),后來在詩中也寫到這次戰(zhàn)亂以及他回鄉(xiāng)時的見聞?!陡o亂》:“承平盜賊起,喪亂降自天。荼毒恣兩道,兵戈浩相纒。此邦禍最酷,賤子忍具言。(中略)比者因亂定,南歸經(jīng)舊廛。豈徒人民非,莫辯陌與阡。所見但荊棘,狐貍對我蹲。坡陀流血地,靡靡生寒煙。(下略)”

嚴羽《滄浪吟卷》卷一,《嚴羽集》第84—85頁。

《促刺行》:“促刺復(fù)促刺,男兒蹭蹬真可惜。三年走南復(fù)走北,歲暮歸來空四壁,鄰翁為我長嘆息。人生四十未為老,我已白頭色枯槁。(下略)”

嚴羽《滄浪吟卷》卷二,《嚴羽集》第109頁。關(guān)于嚴羽《庚寅紀亂》、《促刺行》的解讀,參見許志剛《嚴羽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勾承益《晚宋詩歌與社會》,成都:電子科技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

嚴羽之詩頗可以印證嚴粲之詩。二嚴之詩以寫實主義的筆調(diào)描寫了南宋后期的一次民變及其動亂造成的災(zāi)難,頗似杜甫在安史之亂中寫的詩。這次戰(zhàn)亂在史書也有記載,但二嚴之詩側(cè)重于抒寫戰(zhàn)亂對個體生活的影響,以及對詩人心理的創(chuàng)傷,因而比歷史史料更真實,也更生動。

《詩家鼎臠》中一些詩還反映了當時驚心動魄的黨爭。權(quán)臣韓侂胄上臺后,禁止道學(xué),斥當時的道學(xué)家為“偽黨”,進行政治迫害,其領(lǐng)袖人物趙汝愚、朱熹等人都被排擠出朝廷,趙汝愚甚至死于貶謫。朱熹的弟子、著名理學(xué)家蔡元定也受到迫害,被貶道州,后卒于貶所。這在當時引起很大的憤怒,可是很多人懾于韓侂胄的淫威,敢怒不敢言,但還是有些正義之士寫詩作文悼念蔡氏?!对娂叶εL》中就收了兩首關(guān)于蔡元定的詩。蔡氏還在道州貶所時,曾極就寄詩給他,其《寄蔡西山》云:“四海朱夫子,征君獨典型。青云《伯夷傳》,白首《太玄經(jīng)》。有客憐孤憤,無人問獨醒。瑤琴空寶匣,弦斷不堪聽?!?p class="Postil">此詩又見劉辰翁《須溪集》卷七,恐誤。

據(jù)《后村詩話》卷二,“其后景建亦坐詩禍,謫舂陵而卒”

《后村詩話》,第37頁。

??梢娫鴺O為了此詩竟付出了生命代價。蔡氏卒后,趙蕃為其作挽詩,當時譽為“哭詩之冠”(見《詩人玉屑》卷十九),其《蔡季通挽詩》云:“鵑叫春林復(fù)遞詩,雁回霜月忽傳悲。蘭枯蕙死迷三楚,雨暗云昏礙九疑。早歲力辭公府檄,暮年名與黨人碑。嗚呼季子延陵墓,不待镵詞行可知?!边@兩首詩所用意象及表達的意思基本相同,一方面贊美了蔡元定早年隱居不仕,淡泊名利;另一方面又贊美蔡氏的堅貞,晚年遭遇黨禍,像屈原一樣被流放,至死仍不改其節(jié)。可見編者的政治態(tài)度是同情道學(xué)家,而不滿于權(quán)臣的。

細讀《詩家鼎臠》中的詩歌,發(fā)現(xiàn)其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語詞是“愁”。一個“愁”字最能反映南宋中后期詩人在內(nèi)憂外患下凄苦難安的心緒。這種愁有時是在異地為客之鄉(xiāng)愁,如章甫《寄荊南故人》:“余年自判一虛舟,未害尋詩慰客愁?!贝鲝?fù)古《春日》:“客愁茅店雨,詩思柳橋春?!贝鲝?fù)古《鄂渚煙波亭》:“憑欄日暮懷鄉(xiāng)國,崔顥詩中舊日愁?!彼尾省都碲w監(jiān)鹽》:“但是菊花開便好,醉中休說異鄉(xiāng)愁。”王克功《劍浦思歸》:“獨上危樓望鄉(xiāng)國,闌干倚遍奈愁何?!庇袝r是斯人已逝,幽愀傷神的懷人之愁,如張端義《挽周晉仙》:“策杖辭朋友,形骸已可憐。無錢親藥裹,冒雨上歸船。官竟生前棄,詩應(yīng)死后傳??这啪┞逶拢钫找古_邊?!庇袝r是羈旅行役、傷心南浦的離別之愁,如趙汝唫《送梅窗兄》:“離歌休再疊,我亦不堪聞。山接詩愁去,云隨別袂分。官閑寧問祿,命薄謾能文。悵望梅邊屋,花開更憶君?!币︾O《別毛滄洲》:“風(fēng)雨三更夢,江湖萬里心。青燈正愁絕,可惜不能琴?!庇袝r又是牽腸掛緒、悲秋感時的思親之愁,如儲泳《秋夕懷友》:“樓高不敢眺,愁思滿滄洲。有夢隔千里,無書過一秋。晴風(fēng)吹野樹,落日照寒流??屠锾硎捤?,何時得共游?!蓖醢仓都挠选罚骸皯浳羟酂粢箤Υ?,冷猿聲里早梅香。一從去棹沖寒雪,幾度憑闌到夕陽。秋思漸于蟬外覺,別愁空入雁邊長。梧桐解得離人意,不遣西風(fēng)葉盡黃?!鄙瞎倭际贰逗恿褐涤暧袘褔烙稹罚骸叭敯斗隁堄?,河橋?qū)δ毫?。停鞭一悵望,客思暫夷猶。楓葉滿江色,夕陽終古愁。遙憐君亦苦,不共故園秋?!贝送膺€有一種感慨興亡,追懷百代的詠史之愁,如陳元鑒《金陵懷古》:“英雄戰(zhàn)守幾春秋,虎踞龍蟠古石頭。北固只憑江水在,中原長對夕陽愁。曹、劉謾有經(jīng)營志,王、謝空遺富貴羞。舉目便懷千古恨,鳳凰臺上不須游?!辈苓嚒赌闲鞈压懦蕝锹凝S》:“匹馬來逢塞草秋,淮云一片隔神州。黃昏燈火西津渡,白晝風(fēng)煙北固樓。猶有斷碑知晉、宋,誰將遺石問孫、劉。天荒地老英雄盡,落日長江萬古愁。”這種對歷史的詠嘆,其實正是對當下局勢深深的憂愁。

南宋后期,內(nèi)有權(quán)臣誤國,外有邊患,統(tǒng)治者仍然不思治道,荒淫無道,有責(zé)任感的士人面對現(xiàn)實又無力改變,從而形成一種彌漫在士大夫階層中悲慨、幽渺、揮之不去而又無可奈何的愁緒。《詩家鼎臠》敏銳而準確地反映了這種情緒。

六、馀論

《詩家鼎臠》成書后對后來的詩歌選本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如舊題劉克莊的《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及于濟、蔡正孫編集的《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中所選的詩很多來自《詩家鼎臠》。清代厲鶚編《宋詩紀事》至少有五十三首詩明確是從《詩家鼎臠》中選出,其它沒有標明的可能更多。清人修《四庫全書》,館臣就注意從《詩家鼎臠》中輯取佚詩,如游九言《默齋遺稿》卷下《美人倚樓閣》及《溪上》二詩皆《四庫》館臣從《詩家鼎臠》中輯得。又如王邁《臞軒集》卷十五《飛云樓》一詩亦從《詩家鼎臠》中輯得。今人所編的《全宋詩》中不少詩歌是僅見于《詩家鼎臠》的,而且《詩家鼎臠》保存的一些中小詩人的生平資料,成為今天我們關(guān)于這些詩人僅知的資料。如饒良輔,據(jù)《詩家鼎臠》知其字昌朝,號竹溪,《全宋詩》據(jù)《詩家鼎臠》存其詩一首。陳元鑒,據(jù)《詩家鼎臠》知其號東澗,《全宋詩》據(jù)《詩家鼎臠》存其詩一首。陳叔堅,據(jù)《詩家鼎臠》知其字堅甫,號皋齋,《全宋詩》據(jù)《詩家鼎臠》存其詩一首。王安之,據(jù)《詩家鼎臠》知其字叔安,號藥窗,《全宋詩》據(jù)《詩家鼎臠》存其詩一首。馬知節(jié),據(jù)《詩家鼎臠》知其字介卿,環(huán)溪人,《全宋詩》據(jù)《詩家鼎臠》存其詩一首。這些小詩人的詩作惟賴《詩家鼎臠》存于世間,否則早已泯滅于天壤間。

另外《詩家鼎臠》“嘗鼎一臠”的編選形式也對后來的選本產(chǎn)生影響?!对娂叶εL》每個詩人最多選不超過八首詩,一般只有一至二首,宋元之際的詩歌及詞選本,如劉瑄的《詩苑眾芳》、周密的《草堂詩馀》都采用這種方式?!对娂叶εL》中詩人的稱呼方式一般有以下幾種形式:一種是“籍貫+姓名+字”,如“武夷劉淮叔通”、“山陰蘇泂召叟”;一種是“號+姓名+字”,如“遠庵方士繇伯謨”、“榖城黃銖子厚”,或者簡化為“姓名+字”,如“張端義正甫”;或者就是直呼其名。這種方式可能影響了周密的《草堂詩馀》,如《草堂詩馀》中“于湖張孝祥安國”、“石湖范成大至能”之類的稱呼與《詩家鼎臠》如出一轍。

《詩家鼎臠》中絕大部分詩作收入了《全宋詩》,但《全宋詩》仍失收五首:

(一)劉淮二首(《平遠臺》、《韓府》,卷上)。劉淮(《全宋詩》未收其人),字叔通,號溪翁,建陽人。紹興二年(1132)進士?!堕}中理學(xué)淵源考》卷二十有傳。朱熹與之多有交往,亦賞其詩,《晦庵集》卷八十三《跋劉叔通詩卷》云:“叔通之詩,不為雕刻纂組之工,而其平易從容不費力處,乃有馀味。”《晦庵集》卷九《寄江文卿劉叔通》亦云:“叔通詩情絕世情。”《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又云:“劉叔通、江文卿二人皆能詩,叔通放體不拘束底詩好。”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論文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331頁。

(二)鄭舜卿一首(《昭君曲》,卷上)。鄭舜卿(《全宋詩》未收其人),字虞任,長樂人(《淳熙三山志》卷二十九、《淳熙三山志》卷二十七)。嘗為京西檢法官,與陸游(1125—1209)、葉適(1150—1223)、項安世(1129—1208)有交游。陸游《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鄭虞任〈昭君曲〉》云:“自張文潛下世,樂府幾絕。吾友鄭虞任作《昭君曲》,如‘羊車春草空芊芊’及‘重瞳光射搔頭偏’之類,文潛殆不死也?!赶Ψ殚L不驚甘泉,妾身勝在君王前’,能道昭君意中事者。淳熙甲辰(1184年)三月二十三日甫里陸某書。”可見,《昭君曲》創(chuàng)作于1184年以前。鄭氏與陸、葉、項等人同時,其生活年代也可知在南宋前期。

(三)李杜一首(《過廢寺》,卷下)。李杜(《全宋詩》未收其人),據(jù)《詩家鼎臠》小傳,其字元白,又《宋詩紀事》卷七十一云其號棗坡。《過廢寺》又見《宋詩紀事》卷七十一引宋何新之編《詩林萬選》,舊題劉克莊編《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前集卷十六,于濟、蔡正孫編集《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卷十四。

(四)嚴粲一首(《還家》,卷下)。嚴粲,字坦叔,一字明卿,學(xué)者稱華谷先生,邵武人?!度卧姟穬晕迨啪砣欢配浧湓?。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