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有人說過:善于發(fā)現(xiàn)黑暗的人,他就會永遠被黑暗籠罩。黛玉有著一顆十分敏感的心,也有一雙犀利的眼睛,她在黑暗的社會中感受著黑暗,所以黑暗便像沉重的烏云一樣壓迫著她,“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保ā都t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這句話雖然是母親生前對她講的,那時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女童,但她卻牢牢地把此話記在心里,像一道烙印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從此她那顆稚嫩的心上便留下了第一道永不平復的傷痕。她自走進賈府大門的第一天起,便觀察著,感受著,迷茫著,在如水流年中,榮國府的現(xiàn)實生活鑄就了黛玉的性格。她想用柔弱的雙肩扛住黑暗的閘門,讓些許陽光透過賈府上空的濃云,來撫慰一下大觀園的樓閣亭臺,然而她徹底地失望了,鐵屋是透不進一絲一縷陽光的。在無可奈何之際,她原本天真平和的性格,甚至也滲透了些尖刻的因子。蔣和森對于這一點有一段十分精彩的論述:
“這樣一個少女,本來是應該享受青春和生命的啊!可是,生命對于她卻是一個沉重而又沉重的負擔。她所具有的那種屬于藝術天才型所特有的敏感和細致,主要不是用來感受生活中的美和詩意,而是最多地用來感受那一時代的陰冷和潮濕。于是,才稟在這個少女身上,就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災難,使她比一般人遭受到更為繁多,更為深細的社會折磨?!保ā都t樓夢論稿·林黛玉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
這便使她和寶玉一樣成為賈府的先知先覺者,在那“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時候,感覺到對心靈的壓抑,有了深入骨髓的痛苦。她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不能緘默無言,然而又不能直言其痛,所以便只好發(fā)于歌吟,通過詩句來表現(xiàn)她的痛苦,表達她的反抗,在人間無路可走的時候,讓詩的精靈為她探尋一條可行之路。但大多數(shù)時間,她的痛苦都要用淚水來表達。有時歡樂至極的人要流淚,有時人痛苦至極也要流淚,淚水似乎可以暫時療救一下心靈的疾病,把一切消解,然而卻是不能。因為她脫離不了當時的社會大環(huán)境,也脫離不了賈府這個她安身立命的小環(huán)境,她還要繼續(xù)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巴爾扎克說:“羊縛在什么地方,就得吃什么地方的草。”所以她只能在這無所愛的地方,尋找著她的所愛,用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和一雙驚悚的眼睛。她終于找到了她的知己,那就是和她具有同樣反叛思想的寶玉。他們由相知到結(jié)盟,在內(nèi)心樹起了一面反抗的旗幟。這也是他們相愛的基礎,從此他們兩心相結(jié),兩眼相對,兩情相牽,在那生存不易的地方艱難地攜手前行。盡管荊棘滿途,他們那還稚嫩的心中卻有一個約定:把荊棘鏟除,開辟出一條新路。
“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六)》)
但他們忽略了一個現(xiàn)實,就是他們的對手太強大了,他們的肩膀太稚嫩了,他們的吶喊的聲音也太微弱了。同時,我們必須指出的是他們的想法是朦朧的、閃爍不定的,所以他們無從找到進擊的突破口,即使有所動作,也只能是堂吉訶德大戰(zhàn)風車的魯莽。這便是他們的悲劇所在。然而卻在這沒有戰(zhàn)果的思想碰撞中,兩顆備受挫折的心緊緊地結(jié)成了同心結(jié),愛情也像春天的野草一樣瘋長了。從此,他們便在相知與猜疑的心路歷程中,在躲于密室的那一雙雙偷窺的眼睛下,品嘗著那叫做愛情的人生苦酒。從而也注定了黛玉在“風刀霜劍”中必死無疑的悲劇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