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說:
“親密的情愛一旦受到激動,是會變成深切的怨恨的?!?/p>
黛玉死前,撕帕、燒稿,表現(xiàn)出對寶玉極大的怨恨,而晴雯卻不,她雖然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因讒言被逐完全是因?qū)氂穸鸬?,但她卻不恨寶玉,相反,卻做了銘心刻骨地表白:表示她對寶玉的深情和真愛,并后悔沒能和寶玉有肌膚之親。這真是一個水晶般透明的人兒。在這一點上,她恐怕比黛玉更叫人們垂憐和熱愛。她的死使寶玉悲傷不已,他所作的《芙蓉女兒誄》悲憤嗚咽,既對迫害晴雯致死的罪魁禍首王夫人等作了入木三分地揭露和嚴厲譴責(zé),也對晴雯之死表現(xiàn)出自己大痛,并深信晴雯已做了芙蓉仙子,這既是對美麗如芙蓉、圣潔如仙子的晴雯的肯定和真情的贊美,也達到了他“以言志痛”的初衷。
我們是相信這樣的分析的,即此誄文既是誄晴雯,也是誄黛玉。兩人之死,一文誄之,足見他不但對黛玉沒有一時的忘卻,在他的心目中黛玉的高貴已與芙蓉仙子相同無二,同時,他也把晴雯看作是他人生的第二知己,與黛玉相比,在他心中已難較孰輕孰重。黛玉和晴雯如地下有知,也會早早地擦掉悲傷的眼淚,從而含笑于九泉了。
因為“晴雯之死”是出于曹雪芹之手,在大師的文字中我們目睹了“美”的夭亡,他寫得是那樣從容不迫、細針密線,我們讀著便會有一種凄美、一種徹骨的悲涼浸潤靈府,使我們痛惜那不可再生的美在黑暗中消亡,消失在陰風(fēng)冷雨中,消失在人們的白眼中,也消失在欲焚毀一切的憤火中。我們從“晴雯是黛玉的影子”這一觀點出發(fā),可以毫不牽強地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這是“黛玉之死”的預(yù)寫。從而可以想見,“黛玉之死”雖將是另一副筆墨,但其慘烈之狀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大師的筆墨絕不會襲蹈自己的,他會別開蹊徑,另辟新途,把其寫得血淚交織,令一代一代讀者泣絕哭倒。我們雖然已經(jīng)不能看到大師關(guān)于“黛玉之死”的描寫了,但能夠有幸欣賞到“晴雯之死”的驚心動魄的文筆,在藝術(shù)上也該得到滿足了。
蒲松齡說:
物之尤者禍之府。
的確如此,如果黛玉不是賈府的先知先覺者,竟像寶釵一樣是個封建衛(wèi)道者,她便不會有智慧的痛苦、愛情的痛苦,她會輕而易舉地得到寶二奶奶的位置,也就不會過早夭亡了。如果晴雯像襲人一樣,好名守舊,近于愚蠢,而不是敢怒敢罵,任性高鳴,說不定她也會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然而晴雯偏不,像夏蟬鳴于高樹,青蛙噪于寒塘,她對別人的感受是從來不顧及的,我該怎樣就是怎樣,即使走到死胡同,撞了南墻,也是不知回轉(zhuǎn)的。
黛玉會寫詩,而她不會寫詩,但清純的她本身就是一首詩,像詩人黛玉一樣。詩是高尚純美的,晴雯也是高尚純美的;詩是浪漫熱烈的;晴雯也是浪漫熱烈的;詩是激越高蹈的,晴雯也是激越高蹈的。因為她的生命如詩,她就以充滿友善的眼光看這世界、觀察這世界。詩有時是幼稚的、不合俗常的生活邏輯的,所以便敏感,便會很快地發(fā)現(xiàn)生活中藏有污濁,所以她在震悚之余,便用懷疑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了。當(dāng)她知道這個世界絕不像她想象的那樣,那么驚悚——懷疑——失望,在她的心中便形成了一個自然的邏輯。從此,詩美便在她的心中轟毀,在行動上就由失望轉(zhuǎn)向抗拒。一個清純的女孩從而便嬗變成一個行為多少有些乖戾的女孩了?!皟?nèi)因是通過外因而起作用的”。從晴雯性格形成的角度上看,我們分明看到了她所在的那個環(huán)境、亦即那個社會的暗影。
她和黛玉一樣,尖刻、乖戾、口不饒人,這一切都是她的防身武器,既是出擊制敵的矛,也是她護身的盾。如果不如此,在賈府還能安身立命嗎?但也是正因為如此,她既傷了敵人,也傷了友朋,并在不覺間傷了自己,這便是晴雯的悲劇。在這方面她和黛玉的遭遇是一樣的。我們雖然不能責(zé)備她們粗心不慎,屢屢因口舌致禍,但也應(yīng)勸告她們和世人;讓人們知道:
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