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盲窗(5)

去往第九王國 作者:彼得·漢德克/著 韓瑞祥/


直到今天,這位同桌女生的秀發(fā)依然閃耀在我的眼前。不,自從我能夠看懂母親的目光以來,我就知道:這里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與此同時,在這二十年里,她事實上已經(jīng)兩次挽救過我。我從布萊堡的普通中學轉到高級中學,根本不是出于父母的什么厚望,兒子將來會更有出息。(我覺得,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他們都深信,我要么就是一事無成,要么就是“與眾不同”。他們這么說,更多包含的是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要說轉學的主要原因吧,那是在我十二歲時,有了我的第一個敵人,而且立刻就成了死敵。

在村子里,孩子們之間打打鬧鬧向來都司空見慣。大家都是鄰居,而且由于近鄰關系,各種不同的性格特點往往難以相容,就是成人也莫不如此,老人亦不例外。過后好一陣子,相互形同路人,誰跟誰都不打招呼;你裝著在自家屋前的院子里忙碌,而就在你眼皮底下的鄰居屋前,他也以自己的方式表現(xiàn)出忙碌的樣子。突然間,盡管沒有圍欄,鄉(xiāng)鄰間卻劃起了不可逾越的分界。哪怕在自家屋里,假如一個孩子覺得受到了某個家庭成員不公正的對待,似乎就會按照古老的習俗,自己站到客廳一個劃清界限的墻角去,面對墻壁,一聲不吭。在我的想像里,一到這個時候,村子里的所有客廳就組合成一個獨一無二的多角形空間,其中每個角落都被那些孩子占去,他們相互背靠背,鬧來鬧去,別別扭扭,直到終于有一個人或者全部同時(事實上常常也就是這樣)說出打破僵局的話或者笑出聲來。在這個村子里,沒有人會把別人稱作朋友——要說起來,就是“好鄰居”——可也沒有無休無止的爭吵會導致持久的敵意。

還在我遇到自己第一個敵人之前,當然就經(jīng)歷過被人追蹤的事。這樣的經(jīng)歷多多少少地決定了我后來生活的走向。然而,在當時,并不是我這個人,而是這個來自林肯山村的孩子受到來自另外一個村子一群孩子的追蹤。那里的孩子們?nèi)W校的路程要比我們遠,比我們艱難;他們要跨越過一條深溝,因此自視比我們強壯。在回家的路上,我們要共同走到一個岔道口,通常都是“胡姆查赫人”追趕“林肯山村人”。盡管那些人年齡并不比我們大,可在他們身上,我卻從來都看不出一群孩子的面目。(如今面對墓碑上那些英年遇難者的肖像,我才恍然覺得他們一個個多么年輕,多么孩子氣,就是成了小伙子也沒有什么兩樣。)我們久久地奔跑在一條鄉(xiāng)間馬路上。恰好在這個時分,那里根本也沒有車輛過往。我們的身后回蕩著一群鬧事者咄咄逼人的怒號,看不到臉面,兩腿粗壯,兩腳笨拙。他們揮舞著大猩猩一樣的長臂,就像是棍棒;挎在背上的書包就像是沖鋒時的背囊。有好些日子,等我知道已經(jīng)穿越過原始森林的危險,經(jīng)歷了這樣的時刻,我就覺得如此地饑餓,便留在布萊堡這座保護你的小城里。平日總是牽記離開這里回家,可到了這個時候,它在我心里是很可愛的。然而,事情后來可謂出現(xiàn)了轉折——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轉變,是驟變。又有一次,已經(jīng)過了城界,我聽到身后那正因為不可理解而顯得如此咄咄逼人的怒號。于是,我讓同村的孩子們快跑,自己卻坐到那個岔道口的草叢里。這條馬路和那條交匯道路的三岔口在這里圍起了一塊三角地。就在他們向我沖來的時刻,我很自信,我是不會出什么事的。我坐在這三角地里,伸開兩腿,朝南望著拜岑山脈,南斯拉夫邊境就綿延在那山峰的高處。我相信自己會安然無恙的。我所看到的,同時也是我所想到的,我仿佛感覺這就是心靈的標志。到后來,不僅我安然無恙,而且那幫追趕的人靠近時越來越放慢了步子,不是這個就是那個追尋著我的目光。“那山頂上好美?。 蔽衣牭接腥苏f?!拔以?jīng)和父親一起登上去過?!蔽野€兒打量著他們,發(fā)現(xiàn)這群家伙瓦解得零零散散的。他們從身旁溜達過去時笑著看我,仿佛我看穿了他們的把戲,他們自己也因此變得輕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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