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霞婚后很快懷孕,1957年春節(jié)時我們?nèi)ニ野菽?,她肚子已?jīng)不小,預產(chǎn)期在那年國慶左右。哎,我們真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因為嫁了楚期聚,楚期聚告訴她她父母實際上曾很自覺地幫助了共產(chǎn)黨,是進步的資本家,不該對他們拒之門外,還主動帶上她去岳父母家團聚,她跟父母的關系總算也理順了。只是她哥哥對妹夫妹妹的做法不滿意,說"天下烏鴉一般黑",資本家都是惟利是圖,當年他們父母所謂的幫助共產(chǎn)黨,還不是因為楚期聚能讓他們獲利,并且從不拖延貨款,而接受公私合營,也是大勢所趨,他不主張妹妹跟父母過多來往,并且常常叮囑妹妹還是要對資本家父母的資產(chǎn)階級本性提高警惕。那時侯楚期聚也覺得大舅子基本上是對的,沐霞更心悅誠服,因此他們跟沐霞父母的關系處理得恰到好處,那對資本家也知趣,絕不來主動糾纏,對外更絕口不提有那么革命的兒子和女婿。
我那口子和楚期聚是名副其實的親密戰(zhàn)友。1957年的時候我那口子是一家重要刊物的負責人,楚期聚是外貿(mào)系統(tǒng)的一個領導,不僅逢年過節(jié)兩家必定歡聚,就是周末,只要沒出差沒會議,也往往是互相招待,多半在家,偶爾也去餐館。我對那一天記得特別清楚。暮春時節(jié),楚家住的那個小三合院里一地的花瓣有待清掃。那時我那口子還在回北京的火車上,我卻已經(jīng)去了楚家。坐在客廳里,也是剛出差回來沒多久的楚期聚朗聲高談闊論,主要是興奮地訴說在外地耳聞目睹的鳴放情況,認為群眾真的是發(fā)動起來,雖然有的意見很尖銳,卻是良藥苦口利于心,從此將打開一個全國振奮的局面,對全球社會主義事業(yè)也是一個創(chuàng)舉。我就按我那口子臨回來前的長途電話里的囑咐,把第二天就要付印的雜志上的那篇他化名寫的一篇長文的清樣,拿給楚期聚讓他先睹為快。楚期聚接過去迫不及待地閱讀起來,邊看邊拍沙發(fā)背,連贊痛快。沐霞端茶過來,見他那興奮的模樣,就瞅著我眨巴眼笑,意思是你看我們這位像不像個大孩子?那文章清樣我也看過,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我只知道那文章原是我那口子起草的社評,他還說過,若是社評,那付印前是不能拿清樣給外頭人看的,但后來他又決定以署名文章發(fā),他說那在刊印前拿給楚期聚這樣的老戰(zhàn)友看,就不存在什么問題了,他如此嚴格地區(qū)分事情的性質(zhì),比他那文章的內(nèi)容給我留下的印象更深。楚期聚繼續(xù)讀那清樣的時候,我跟沐霞去那邊屋閑聊,肚里孩子落生不久便要過冬,她正給未來的孩子織小毛衣,我們倆就議論到什么顏色好看,我隨口說到其實有的冷色也很好看,比如那年去你家,到處是那樣的冷色,那叫什么顏色來著,還有那股子沁人心脾的氣息……后來夢見了好多回呢!我只顧說,忽然注意到她織毛活的手指停止了運動,再抬眼望她的臉,她嚴肅地瞪著我,完全是責備的眼神,我就知道是自己說走嘴了,忙用別的話掩飾過去。
回到客廳,楚期聚已經(jīng)讀完了那篇文章,劈頭就跟我說:"好文妙文!明天印出來,后天就洛陽紙貴,一定的!"那時候沒有手機,如果有,他一定會馬上用手機對我那口子夸贊。
阿姨開始往餐桌上布菜,我去了洗手間。從進洗手間到出來,也就十分鐘左右。我發(fā)現(xiàn)沐霞等在門外,立刻跟她道歉:"真對不起,我用久了……"她卻只是搖頭,更怪的是她又把我引進了洗手間,并且關嚴了門還別上插銷。
我驚異地望著沐霞,覺得她表情怪怪的,問她:"怎么回事?"她把聲音壓得很低,說悄悄話似的問我:"他那火車什么時候到站?"這太古怪了。我回答:"早上五點半,天還沒亮呢。我也不去車站了,他們雜志社司機自會去接他的。" 她仍然是說悄悄話的聲氣:"你一定要親自去!""為什么?"我覺得她簡直有點不正常。
其實她很正常。她非常簡捷地告訴我,剛才,大約十分鐘以前,老楚接到一個電話,事情起了變化。詳情還不清楚,但變化是肯定的,而且是180 度的變化。那篇文章千萬不能付印,雜志上別的文章恐怕也有該撤換的。我應該立刻做好接站的準備,親自堵住我那口子,告訴他這個重大的消息,他則一定要先別回家,直接趕到印廠,在開印前叫停,趕緊重新張羅出一個新面目的那一期來,刊物拖期事小,若來不及阻止,印出來發(fā)行了出去,那可不得了?。?/p>
我雖是個從來不懂政治內(nèi)涵的醫(yī)生,卻從來又是個懂得政治利害的妻子,我立即緊張起來,心亂如麻,我的聲音也隨之壓低,著急地說:"那火車要誤了點怎么辦?那印廠要是三班倒,一早那班就開印了可怎么辦?"沐霞安慰我說:"不至于那么樣,我也不留你了,老楚已經(jīng)進屋休息了。晚飯我們過些時候再吃。你要沉著、冷靜,千萬別誤了大事。" 我就趕快回家了。把那文章清樣鎖妥,也沒叫公家的車,自己坐公共汽車到了火車站,就在那里迎候我那口子。
后來,有驚無險。我們兩家都平安無事。
高山頂上有棵老栗樹情人?現(xiàn)在我承認,是的。
我和沐霞那時候是嚴格意義上的情人。怎么個嚴格意義?那就是說,我們相愛,但極其隱秘。更重要的是,我們都絕不想破裂掉各自的家庭,甚至是,都非常珍惜各自的家庭,愛自己的配偶和孩子。人是個怪東西,人在感情上會有多個取向。你奇怪?你說那正是狂飆般的政治運動中,我們怎么還會有那樣的閑情逸致?越是狂飆,越會有"風暴眼",你只要能置身在那個"風暴眼"里,就有可能獲得起碼是短暫的逍遙。我們也不是閑情逸致,我們是內(nèi)心里都有那么一種難以抑制的相互欣賞,像熊熊燃燒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