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在劉震云的思維背景中,就有一個兩極的存在,一極是卑微、無奈而又殘忍的民間生存境象,如前所述的“望曹桿”的發(fā)明,如《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的路黑小、許布袋等。這是沒有希望的群體生存,可怕的盲從、可怕的殘忍、可怕的愚昧和自私,許布袋在日本人燒殺掠淫的時候跑到地里睡覺,因為他要避開三方勢力的混戰(zhàn)(國民黨、共產(chǎn)黨和日本人),以免得罪任何一方,馬村一代代人為當(dāng)村長而相互殘殺。在這里,作者對人性的省察沒有幽默,因為沒有可寬容、可回旋的余地,人只是一個“客觀的、被動的”動物,是一種冰冷的存在。然而,同時,姥娘卻作為另一極出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原野上,姥娘割三里長的麥趟不抬頭,姥娘以自己的尊嚴(yán)獲得村莊的尊重,姥娘以對女兒、孫子無限的愛而贏得了孫子最深刻的情感。姥娘是尊嚴(yán)、道德、美好的化身。換言之,在劉震云的小說中,作為“故鄉(xiāng)”唯一完美的形象,姥娘就像一堵墻,擋住了千里之外的孫子不斷向人性、社會的黑洞探望下去的眼光,在姥娘身上寄托了劉震云最后的理想、信念和希望。因此,姥姥又成為一個巨大的歷史象征物和原型存在,她的形象給劉震云提供了一個可能的完美理想的人性和世界,這是他心中生命純粹本質(zhì)的象征物和人類靈魂最后的棲息地,也是人性最后的救贖地。
故鄉(xiāng)在劉震云那里究竟意味著什么?它既是理性的,因為劉震云把“故鄉(xiāng)”作為一個“社會整體”來考察,它“包括人、土地環(huán)境,還包括維持人、土地和環(huán)境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jì)形態(tài)及生活方式”,這樣,“故鄉(xiāng)”就不僅僅是河南這樣一個中國的邊緣外省,而是整個東方中國的縮影,但是,它又一定是感性的,因為故鄉(xiāng)是他生活過的土地和原野,也是劉震云所有思想和情感來源的基本背景。他的思想在故鄉(xiāng)的茫茫原野上游走、探聽,不時聽到他所熟悉的親人們發(fā)出響亮的笑聲,這笑聲是如此響亮、如此幽默,他嚇了一跳,不由得回過去看他們?yōu)槭裁茨敲葱?,他看到了他們自在而并不美好的生活,看到了他們并不美好但卻充滿著完整意義的人生。故鄉(xiāng)有姥娘,那永恒的地母形象,頑強、堅韌而又不失尊嚴(yán)地活著,也有孬舅、孬妗、豬蛋,他們?yōu)榱顺砸粓F(tuán)生面而你死我活地相互斗爭,有吃自己孩子的親人,也有殺人如麻的土匪。劉震云完全沉浸在里面,因為愛之太深,也越發(fā)現(xiàn)其中的頹敗和殘缺,面對這龐大的歷史遺跡,那化石般頑強存在而又失落了許多東西的親人,面對這在歷史和現(xiàn)實生存擠壓下逐漸符號化的人的存在,劉震云找不到希望,找不到人的本原的存在意義,失去了希望和想象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