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巴赫金關于“廣場語言”的論述最能解釋劉震云小說的語言意味:“吆喝者戲弄著一切他們吹噓的東西,把剛溜到嘴邊的所有‘神圣’‘崇高’的事物都引入這種無拘無束的把戲中來?!欠N充滿自由、歡快的游戲的廣場特殊氣氛出現了,在這種氣氛下崇高與卑賤、神圣與褻瀆擁有平等的權利,并且加入同一個友好的詞語環(huán)境中?!薄斑汉日摺奔础罢f話者”,他們或在“麗晶時代廣場”,或在“馬村”“打麥場”,通過“廣場語言”的鬧劇方式使一切都變成了游戲。劉震云小說給我們呈現的是一個意義模糊的世界,它游離于我們通常的道德判斷和閱讀期待之外,在任何你想依照通常的善惡標準或社會規(guī)則進行判斷的時候,他都用更為喧囂的語言和歧義毫不猶豫、毫不留情地打碎你這一企圖,讓你陷入語言的圈套頭暈目眩,不能自拔。小說真正成為“道德判斷被延期的領地”,它提供給我們一個更為復雜的充滿相對性的世界,這一相對性不僅是指所謂“真理、政治、崇高”等詞語的相對性,也指人類日常存在感受的相對性,它們和那種單一的、絕對的判斷是不相容的。劉震云曾在不同的場合說過,一個作家的任務就是給他的語種和民族提供一個想象的空間,我想,他所說的這一“想象空間”不僅僅是指一個民族語言的想象力,而是指通過這一空間,讓我們意識到我們生活的局限性、相對性和與人的生存現實(包括社會現實、文化現實等)相對的另外一種存在可能。這也正是劉震云小說語言鬧劇沖動的意義所在。
《故鄉(xiāng)面和花朵》之后,劉震云又用兩年時間寫出《一腔廢話》。在《故鄉(xiāng)面和花朵》中,作者已經初次觸及語言快感本身給人帶來精神的滿足,文中的孬舅、小劉兒、瞎鹿、六指等每一個人物無不是長篇大論,在語言的縫隙里游來游去,把“歷史、現實、嚴肅、崇高”等意義攪得亂七八糟,言語的敘說讓他們暫時超脫真實的殘酷世界,創(chuàng)造一個自足、虛化卻又極具荒誕感的世界,從而獲得暫時性的虛擬生存空間和自我存在的肯定判斷;在《一腔廢話》中,作者的前提就是:五十街西里人一天突然發(fā)現,自己被自己的夢話嚇著了。一覺醒來,發(fā)現雙手沾滿了自己的膽汁。劉震云借助一個個時代最常見的公眾舞臺如現場直播、模仿秀等(作者把它們都喻作夢幻場,這無疑是對現代媒介的某種闡釋)展開對人類內心精神生活的探索,一旦人擺脫掉日常生活角色,也擺脫了語言系統對語言背后通常所指的意義系統的束縛,進入一種可想象的自由境地,人馬上開始滔滔不絕的言說,這滔滔不絕的言說其實流露出人內心隱秘的權力欲望和自我建構的欲望。它們插上語言的翅膀越飛越高,當他們再想尋找自己,已經被自己說出的“話”和產生的結果嚇住了,因為隨著話語的流動,語言不斷產生意義,意義不斷產生新的語言,最后的結果總是出人意料。
在某種意義上,的確如作者所希望的那樣,劉震云增加了他的語種——現代漢語——的容量和可想象的空間,尤其是他的巨著《故鄉(xiāng)面和花朵》和《一腔廢話》??穹挪涣b而又荒誕異常的語言不僅僅是對我們慣常的思維方式的沖擊,更多地也體現了語言本身的可延展性和語言意義的無限性,而且,尤為重要的是,在這開放性、自生性的語言背后,劉震云進入了他的另一層面的思考:人的內心精神的存在形態(tài)。劉震云曾在一次采訪時說過:“我的《一地雞毛》是對已知世界的描述,寫的是物理時間里發(fā)生的故事。但小林內心的想法可能有百分之八十沒有寫。我現在寫東西,寫的就是那百分之八十?!边@百分之八十既是所謂的想象的空間,也是更為真實的心理空間,它常常被人自身所處的現實所遮蔽。因此,劉震云的小說又被評論家稱為“精神長篇小說”,它挖掘“深藏著的、隱蔽的現實”,它是一種關于人的主體性存在的哲學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