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xié)了的語言與底層世界
從根本上講,方言寫作最大的意義在于,它試圖改變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對底層世界的代言方式,試圖在敘事者與被敘事者之間尋找新的關(guān)系存在。當(dāng)魯迅《故鄉(xiāng)》中的閏土神情麻木地看著作者,并喊出一聲“老爺”的時候,知識分子與他的敘述對象之間深不見底的隔閡也展露無余。也許,恰是因為作者的身份與思考方式使閏土無語,兩者根本不在同一個空間內(nèi),也無從交流。在作者“悲天憫人”的目光下,作為老農(nóng)的閏土能講出他的貧苦生活的某點歡樂或幸福嗎?從這一角度來看《故鄉(xiāng)》,毋寧說是作者使閏土麻木不知所措,是作者的注視造成了閏土的失語。在如何解決這一難題上,當(dāng)代作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以方言的形式重回故鄉(xiāng),重回那一沉默的世界,并試圖達到與底層世界的溝通。方言寫作類似于文化考古,通過對詞語的重新使用與敘述回到某種情境和譜系之中,這一譜系有著獨特的地理、空間,方言是一種密碼與媒介,里面蘊含著時間與記憶,它與方言的大地之間有著水乳交融的默契與共生性。方言是一種民間立場,但既不是同情式的,也不是啟蒙式的,而是同在的,與那里的人物、環(huán)境同在。因此,方言寫作不僅僅是在字、詞、句使用土語、土話,而是作家思維方式上的一種根本性的改變,作家以“是”,而不是以“看”的身份進入所描述的世界,進入這一世界的生命軌跡與喜怒哀樂中。從這個意義上,《受活》語言的價值在于,它使我們感受到民間生長的過程,詞語的生長背后是與此相共生的生活,由此,我們看到了時代的政治、歷史與“受活”之間篡改與被篡改的相互關(guān)系,它帶給文本及讀者一種特殊的溫柔與疼痛。
我在前面不自覺地使用了方言寫作中“作家與下層世界、下層經(jīng)驗的關(guān)系”這樣的說法,實際上,就當(dāng)代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傾向與價值取向而言,方言寫作的世界已經(jīng)超越了“鄉(xiāng)村”這一范疇,它指向更廣闊的空間。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這一問題。一般意義上的文學(xué)的方言世界多指那些以方言為起點的鄉(xiāng)土世界——這是中國最基礎(chǔ)的底層。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分析的是“馬橋”這一村莊的方言,李銳的寫作直接指向呂梁山脈,莫言所使用的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方言,閻連科的方言則只屬于耙耬山脈。從更寬廣的意義上,方言寫作常常被納入底層寫作的范疇,兩者之間有天然的不可分割的意義關(guān)聯(lián),存在著某種置換關(guān)系。當(dāng)代小說中的方言世界總是與中國的底層世界相對應(yīng),這里的“底層”不僅指鄉(xiāng)土中國,也指任何一個被時代、歷史忽略了的底層生存場景,是更具廣泛性及抽象意義的方言存在。它背后有非常多的家族譜系,工人、農(nóng)民、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等等。這是一個無法表述自己、遺失在歷史之中的龐大群體。蔡翔在寫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上海蘇州河北邊時,非常謹(jǐn)慎而又自然地使用了“底層”一詞。因為那一故鄉(xiāng)世界在歷史的河流中的確是黑暗的,是被遮蔽的,它獨特的詞匯、意義系統(tǒng)與情感系統(tǒng)無疑是唯一能夠彰顯其存在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