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震驚。本雅明在論及波德萊爾的詩時,曾詳細地從心理學和美學意義上解釋“震驚”的含義,它是對“焦慮缺乏準備”時的一種心理防范機制,但同時,它又形成一種形象并產(chǎn)生出意義。換句話說,震驚其實是一種意外,它促使你從對事件的觀看轉(zhuǎn)向感受,轉(zhuǎn)向本質(zhì)性的思考并進入整體性的象征。慶典和高潮在閻連科的小說中幾乎承載著文體的作用,與外在的形式相比,它更內(nèi)化,也更具有美學的意義。它所攜帶的強烈力量把小說緊緊包裹在“耙耬山脈”的內(nèi)核里,猶如進入層層地殼之中,先冷后熱,一點點增溫,最后才能達到熾熱的巖漿層,內(nèi)核和地漿在運行,能量不斷聚集,最后終于爆發(fā),這是作品的內(nèi)結(jié)構(gòu)。正如閻連科自己所說:“我個人,還是更愿意從他們的故事中去體會文體,而不愿意從文體中去體會故事?!庇性S多讀者和評論家在談到閻連科的作品時,都提到自己有被小說“擊中”的感覺,不管是因為情節(jié)的慘烈,還是因為小說意義的混沌復(fù)雜,這一“擊中”實際上是閻連科小說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征兆。當高愛軍和夏紅梅在地道里縱情享受他們的革命愛情時,慶東突然出現(xiàn)了,慶典變成了刑場,愛情變?yōu)樗劳?,主人公從自以為神圣的革命愛情之中(狂喜時刻)一下子跌入世俗之中,從而也彰顯了逐漸變異的人性和社會。
在《受活》中,殘疾人的“絕術(shù)團”表演更像一次次政治慶典。受活莊的殘疾人只是慶典中的符號和物品,帶有神秘的傳奇色彩和象征意義,真正在狂歡的是群眾和柳縣長。或者說,絕術(shù)團的表演成為柳縣長的政治游戲,是他的政治社交活動和方式。民眾的狂歡強化了柳縣長的地位和權(quán)威,在此刻,民眾和政府達成了和解和共謀,而絕術(shù)團則只是一個媒介。受活莊的殘疾人仍然是“這世界之外”的存在。真正讓人震驚的是最后受活人所遭受的劫難,這是小說的最高潮。在柳縣長認為列寧遺像就要運到魂魄山上的列寧紀念堂時,他要求絕術(shù)團為公眾做最后一次表演,實際上是他要為自己加冕,就好比西方狂歡節(jié)中的皇帝加冕一樣,具有模仿的意義和心理的滿足。在這之后,他就答應(yīng)受活人退社,退出世界之外,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一切將會歸于平靜。然而,在閻連科的小說中是不存在平靜的,他總是用狂暴的形象來表達自己的憤怒?!俺鲅莸侥┝耍喜坏降氖沁@一夜柳縣長沒有趕回來,受活人回去睡覺時竟又冷猛生發(fā)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麄儼肽瓿鲅輶晗碌腻X都不在了那被里、褥里、枕頭里,不在了箱子里和這里那里了。被人一搶而光了。被圓全人們偷得分文不剩了?!本o接著,那些沒有搶到錢的人又把絕術(shù)團的受活人鎖在列寧紀念政治堂里(這一地點本身就具有象征的意味),讓他們交出所有的錢。慶典最終演變成了集體性的暴力掠奪,政治、人性背后所隱藏著的殘酷性再一次顯露出來。在《受活》中,柳縣長的“算賬演講”和靜默的聽眾也形成一次次極具空間感的慶典,既有舞臺,有距離感,又有參與者、感受者,它成為一種儀式和象征使我們感受到政治的荒謬、政治力量的緣起和理性之中所蘊含的可怕的非理性。最后,柳縣長,這個一直利用受活莊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的人,在經(jīng)歷了政治、信仰和家庭的毀滅之后,在接受了雙槐縣百姓在大街上“山山海?!钡淖詈蠊虬莺螅@到汽車輪子下自殘雙腿,成為了受活莊的一員。和受活莊的人一樣,自愿地拋棄了世界。這最后一次慶典完成了世界又一次新的轉(zhuǎn)變,象征性的鮮血灑滿了耙耬山脈。閻連科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