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慶典、神話、暴力及其他(9)

外省筆記:20世紀河南文學(xué) 作者:梁鴻


杜巖把自己活葬在棺材里的剎那,想到的不是他將要面臨的饑餓和喉堵的疼痛,而是那錘子,“別再用時找不著哩”。這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黑色幽默,荒誕到幽默。但并不是誰都能理解這一幽默的內(nèi)涵的,只有進入耙耬山脈世界的人,才能理解這一細節(jié)的幽默、真實和力量,這是耙耬山人詮釋恐懼、無奈,表達反抗、意志的方式,也是他們化不開的中國農(nóng)民思維的反映。對死亡幽默,這需要勇氣、耐心和成熟的成機,因為一不留神就顯得輕飄、滑稽,不倫不類,讓人恥笑。在中國當代文學(xué)史上,能在死亡的恐懼中展示出幽默的還有另外一個作家楊爭光。他的《老旦是一棵樹》,一個極端固執(zhí)的人,至死也不與世界達成和解,就那樣戳在那堆糞上,直至把自己變成一棵樹,為這世界奉獻了驚世駭俗的幽默。先爺、尤四婆、杜巖、石根子、茅枝婆,他們一個個視死如歸,不是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不是個體意識的覺醒,他們的死只與活著有關(guān)。因此,任何關(guān)于他們死亡的現(xiàn)代闡釋都是徒勞的,他們的選擇只是在他們的世界意識之內(nèi),是感性、實在的,絕對孤立的,從來沒有理性的關(guān)照。在他們的心靈中,活著與死亡的界限是模糊的,死亡并不是生命的完結(jié),而意味著新生,是他本人生命意志的延續(xù)。因此,他們前赴后繼,從容地走向死亡,悲壯、平靜甚至喜悅地把自己的身體交出來。對他們來說,不存在什么自我的生命意識、自我的存在價值,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兒!那沒有放對位置的錘子,那株還沒有活下來的玉米,那四個癡呆的兒女才是他們真正牽掛的。他們的存在只有與它們關(guān)聯(lián)起來,才有意義,才有價值。

因此,這驚天動地的死亡幽默又是一種精神內(nèi)傾性的幽默,充滿著悲劇特性,他們與世界的關(guān)系只能是與石俱焚的同生同滅,沒有擴張的可能和可延展的余地。他們的反抗是在一個孤絕的世界里進行的,它所有的意義和爆發(fā)也只存在于這一世界之內(nèi),對外部來說,它沒有任何影響力。這個孤絕的世界就是耙耬山脈。在最絕望的時刻,他們所想出的辦法也只能與身體有關(guān),或者說他們所有的力量和智慧都只能用在處置自己的身體上。世界、文明和社會對他們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跟他們的生活沒有任何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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