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伯恩克(Boehncke)一家(2)

莫問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 作者:季羨林


這個問題先存而不論。我們認(rèn)識了以后,除了在研究所見面外,伯恩克小姐也間或約我同張維夫婦到她家去吃茶吃飯。她母親個兒不高,滿面慈祥,談吐風(fēng)雅,雍容大方,看來她是有很高的文化素養(yǎng)的。歐洲古典文化,無論是音樂、繪畫,還是文學(xué)、藝術(shù),老太太樣樣精通,談起來頭頭是道,娓娓動聽,令人怡情增興,樂此不疲。下廚房做飯,老太太也是行家里手。小姐只能在旁邊端端盤子,打打下手。當(dāng)時正是食品極端缺少的時期,有人請客都自帶糧票。即使是這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請一次客,自己也得節(jié)省幾天,讓本來已經(jīng)饑餓的肚子再加碼忍受更難忍的饑餓。這一位老太太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親手烹制出一桌頗為像樣子的飯菜的。她簡直像是玩魔術(shù),變戲法。我們簡直都成了神話中人,坐在桌旁,一恍惚,熱氣騰騰的美味佳肴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大家可以想象,我們這幾個淪入饑餓地獄里的餓鬼,是如何地狼吞虎咽了。這一餐飯就成了我畢生難忘的一餐。

但是,我認(rèn)為,最讓我興奮狂喜的還不是精美的飯菜,而是開懷暢談,共同痛罵希特勒等法西斯頭子。她們母女二人對法西斯的一切倒行逆施,無不痛恨。正如我在上面講到的那樣,有這種想法的德國人,只能忍氣吞聲,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在心里,絕不敢隨意暴露。但是,一旦同我們在一起,她們就能夠暢所欲言,一吐為快了。當(dāng)時的日子,確實是非常難過的。張維、陸士嘉和我,我們幾個中國人,除了忍受德國人普遍必須忍受的一切災(zāi)難之外,還有更多的災(zāi)難,我們還有家國之思。我們遠(yuǎn)處異域,生命朝不保夕。英美的飛機(jī)說不定什么時候一高興下蛋,落在我們頭上,則必將去見上帝或者閻王爺。肚子里饑腸轆轆,生命又沒有安全感。我們雖然還不至于“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但是精神絕不會愉快,是可想而知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到了伯恩克家里,我才能暫時忘憂,仿佛找到了一個沙漠綠洲,一個安全島,一個桃花源,一個避秦鄉(xiāng)。因此,我們往往不顧外面響起的空襲警報,盡興暢談,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一直談到深夜,才驀地想起:應(yīng)該回家了。一走出大門,外面漆黑一團(tuán),寂靜無聲,抬眼四望,不見半縷燈光,宇宙間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仿佛變成了我佛如來,承擔(dān)人世間所有的災(zāi)難。

我離開德國以后,在瑞士時,曾給她母女二人寫過一封信?;貒院螅瑳]有再聯(lián)系。前些日子,見到張維,他告訴我說,他同她們經(jīng)常有聯(lián)系。后來伯恩克小姐嫁了一個瑞典人,母女搬到北歐去住。母親九十多歲去世,女兒仍在瑞典。今生還能見到她嗎?希望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了。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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