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第三條道路”
C市兩大派斗爭日漸激烈,兩邊營壘中都有一些主和派,但力量很小,成不了氣候。我們考慮,這些力量能否先聚在一起,從兩派中超脫出來,形成第三種力量。于是,許多人經(jīng)常在九中聚會。
九中的組織是唯一不隸屬于任何一派的獨立力量,他們?nèi)藬?shù)眾多,紀律嚴明,頭頭好學深思,敢于堅持己見。我們?nèi)ゾ胖袝r,先與我們交談的是一個高三學生謝。他給人的印象是個頭高大,肩寬腰細,披一件軍大衣,目光炯炯有神,手勢有力而夸張,使人想起電影中的布爾什維克領袖。后來知道他父親是省人藝導演,他幾歲時就登臺表演,扮兒童角色,現(xiàn)在擺出《列寧在十月》中的領袖姿態(tài)當然不難。我還認識了一位來自西南局機關的干部,他是某群眾組織的第四號人物,厭倦了派性斗爭,想組建第三勢力。雖然我與他來自不同的派別,第一次見面彼此毫不熟悉,但他講起話來給人極其坦誠的感覺,分析形勢既一針見血,又高屋建瓴。與他打交道,我才明白了什么叫恢宏氣度、大家風范。
西南局是黨中央派駐西南三省的最高領導機構。當時中央號召群眾組織大聯(lián)合,我這一派的頭頭做出響應姿態(tài),大造“緊跟中央戰(zhàn)略部署”的輿論,對立派顯得越來越被動。在這關鍵時刻,西南局一個姓洪的女將,拋出一篇《在革命的基礎上實現(xiàn)大聯(lián)合》的文章,一下子就把輿論扭轉(zhuǎn)了。這篇文章寫得極為老練、雄辯,如果落款不是某群眾組織,完全會被當成《紅旗》雜志的社論。這也難怪,據(jù)說洪女士是原西南局第一支筆。和這種官方專業(yè)秀才相比,我們這些業(yè)余的“理論家”就感到自愧弗如了。我前些年經(jīng)常在《光明日報》上看到S省某些理論刊物的目錄預告,知道洪女士正致力于論證新時期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路線,很想再睹其文采,看看她的筆力是否雄健如當年,但終究沒找到有關刊物。
與我們接觸的那位第四號人物,終于不能見容于他們組織中洪女士一類的多數(shù),逐漸失去權位。我既尊敬他,又替他惋惜。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保氖荩褂锌赡芏忝撊蘸螽敗叭N人”的厄運。
九中另一位人物張,不愛拋頭露面,言談也很平實,據(jù)說該組織有影響的文章大多出自他的手筆。他似乎不樂于去做組織方面的工作,而更喜歡把時間花在書本上。下鄉(xiāng)三年之后,他調(diào)回成都,在一個汽車修理廠當工人。他告訴我,他每天就帶幾本英文書去上班,活兒不多,就拼命看書。到1977年時,他未經(jīng)大學本科,直接考上北大英國文學系研究生,除了被導師楊周翰器重外,還深得朱光潛和錢鍾書喜愛。我1987年圣誕節(jié)時去哈佛大學,見過他幾次,那時他在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念博士學位,但已經(jīng)替系里指導碩士生,并用英語出版了學術專著。張現(xiàn)在美國任教,但我常在《讀書》等雜志上見到他的文章。我很喜歡他寫的東西,不在于知識的淵博,而在于他對中國現(xiàn)實有一種清醒的認識和穩(wěn)健的把握,與那些學了點兒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就想拿到中國來鼓噪的人大不相同。我想,這肯定和他青年時代的歷練有關。
我們的第三條道路到底沒有走通。在運動中,我最大的體會是,理智的聲音是極微弱無力的,再高明的思想家、再深刻的理論家,也敵不過不負責任、巧舌如簧的蠱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