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言詩之極盛 自建安而后，宋齊以還，為五言詩之極盛時期。綜厥源流，約 有四變 ： 當(dāng)魏晉易代之際，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自放于酒，猖狂 憂憤，一發(fā)于五言詩。作《詠懷》八十馀篇，或悼宗國將亡，權(quán)奸得 志；或直抒己志，慷慨自傷(說詳陳沆《詩比興箋》)。特以“身事亂 朝，?？钟龅?，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事在刺譏，而文多隱 避"(顏延年《詠懷詩注》)。然其悲壯熱烈之抱負(fù)，固自充溢于字 里行間。例如 ： 炎光延萬里，洪川蕩湍瀨。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泰 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 捐身?xiàng)壷?野，烏鳶作患害。豈若雄杰士，功名從此大? 風(fēng)骨高騫，曠世無匹! 元好問稱其“縱橫詩筆見高情，何物能澆塊 壘平? 老阮不狂誰會得? 出門一笑大江橫”(《論詩絕句》)?？上?其權(quán)奇磊落之韻度，又不僅“阮旨遙深"(《文心雕龍》)而已。 魏代玄學(xué)盛行，影響及于文學(xué)。劉勰所謂：“正始 (《魏志》： ‘齊王芳改元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 (《文 心雕龍·明詩》)流波所被，兩晉猶扇玄風(fēng)，競為說理之詩，絕少抒 3 0第六章 五言詩之極盛 情之作。所謂k太康(晉武帝年號)文學(xué)"之代表作者“，三張”(張 載、張協(xié)、張亢 )、“二陸" (陸機(jī)、陸云)、“兩潘" (潘岳、潘尼)、“一 左"(左思)，為時所稱，然視阮籍《詠懷》，皆望塵莫及。東晉惟劉 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仗清剛之氣，郭璞(字景純，河?xùn)|人)用俊 上之才，一掃虛談，卓然有所建樹。然總論晉代詩壇，終以“理過其 辭，淡乎寡味"(《詩品》)者，為占最多數(shù)矣。 晉宋之間，得一陶潛 (字淵明，潯陽柴桑人)，為詩家開田園一 派，鐘嶸《詩品》推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然陶詩亦分沖淡、悲 憤二種，如《讀山海經(jīng)》之類，大抵寄慨無端，所謂“定哀微詞，莊辛 隱語"(《詩比興箋》)，與嗣宗《詠懷》，同其旨趣。特影響后來最大 者，厥惟田園寄興之作耳。茲舉《飲酒》一首如下：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 心遠(yuǎn)地自偏。采 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 意，欲辨已忘言。 后來如唐之韋應(yīng)物、儲光羲，宋之蘇軾輩，皆心摹手追，而不能幾 及。信乎其高曠之懷，渺不可攀矣! 降逮宋氏，顏(延之字延年，瑯琊臨沂人)、謝(靈運(yùn)，陳郡陽夏 人)騰聲。鐘嶸《詩品》稱：“元嘉(宋武帝年號)中，有謝靈運(yùn)才高 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郭，陵轢潘、左。故知陳思(曹植)為 建安之杰，公斡、仲宣為輔；陸機(jī)為太康之英，安仁(潘岳)、景陽(張 協(xié))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 命世也?！苯苏撛姡性獅；占、元和、元嘉三關(guān)之說(沈曾植《與金蓉 3 1上篇 詩歌 鏡書》，見《東方雜志》所載王蘧常著《沈寐叟先生年譜》)，而元嘉 之代表作者為顏謝。湯惠休嘗評二家詩云“謝詩如出水芙蓉，顏詩 似鏤金錯采”；沈約亦稱：“靈運(yùn)之興會飆舉，延年之體裁明密" (《宋書·謝靈運(yùn)傳論》)；然二家皆工于纂組，所謂“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飾"者，靈運(yùn)猶不足以當(dāng)之。惟詩至元嘉，玄風(fēng)漸歇；鐘嶸 所謂“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 (《詩品》)；靈運(yùn)實(shí)開詩界模山范水 之宗；雖有時兼談玄理，而刻畫自然景象者，實(shí)占多數(shù)，此五言詩之 一大變也。后來寫景之作，皆不能出其范圍。繼靈運(yùn)而起者，有鮑 照(字明遠(yuǎn))、謝惠連(靈運(yùn)族弟)，而照嘗擬古樂府，甚道麗，亦“善 制形容寫物之詞”，(《詩品》)，杜甫所稱“俊逸鮑參軍"也。南齊謝 胱(字玄暉，陳郡陽夏人)，善為寫景之詩，與靈運(yùn)同稱“二謝"。茲 為各舉一首，以見二家之風(fēng)格： 從 斤竹澗越嶺溪行 謝靈運(yùn)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 逶迤傍隈陜，迢遞陟陘峴。過澗既厲急，登棧亦陵緬。川渚 屢徑復(fù)，乘流玩回轉(zhuǎn)。蕷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企石挹飛泉， 攀林擅葉卷。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握蘭勤徒結(jié)，折麻心莫 展。情用賞為美，事昧竟誰辨? 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 謝 彤邑 ＼、 灞渙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馀第六章 五言詩之極盛 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 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 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xiāng)，誰 能鬢不變! 自漢末至此，五言詩之進(jìn)展，舉凡抒情、說理、田園、山水之 作，無不燦然大備。迨齊梁新體詩出，而古意蕩然；沈約、王融倡聲 病之說，遂啟律詩之漸。所謂五言古體詩，乃暫消歇于宋齊之 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