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不是護士。他是個機工,我剛到布瑞爾時,他已經很老了。
“打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隸屬皇家海軍空戰(zhàn)部隊。獲勛兩次,被告上軍事法庭一次。”他愛這么吹噓。
等我離開布瑞爾時,他更是老得不得了。
“咱不說再見,格蕾絲,但愿上帝保佑你。”
盡管如此,護士們還是讓他獨自管理那些抽風的瘋子。抽風的瘋子,他們就是這樣稱呼埃里克麾下聰敏優(yōu)秀的癲癇病人的。
那么我們又怎么稱呼羅伯特和丹尼爾呢?這么著:空腦殼、呆瓜、笨蛋、小畜生、面疙瘩。兩個瘋瘋傻傻、東游西竄的家伙。
關于這些人的回憶,也常在我腦海里東游西竄。
比如,1958年的復活節(jié)——半個世紀來最冷的一個復活節(jié),那天,羅伯特僅著內褲和鞋襪,騎上了車。
他經過女孩時,邊喊邊招手。“我假裝這是夏天哪。”他忽左忽右地擰著車把,“我說,小姐們,你們不想跟我去高地痛快痛快?嘿!瞧我給你們跳個土匪的吉格舞。”
他左搖右晃地滾過草坪,單腳撐地,沖我們攏攏頭發(fā)。
同年5月,在小教堂外,丹尼爾從羅伯特的車把上掉下來——哎喲喂,正摔在從地方歌劇團請來與醫(yī)院合唱團一起唱歌的胖女高音面前。
“對不起,女士?;蛘撸摲Q您為瑪麗亞·卡拉絲 ?真遺憾。我是法國人,不是希臘人。”
咱們接著說回埃里克。
“有病還是沒病,在我看來差不了許多。”他會劃一根天鵝牌火柴,點燃他的手卷煙。
埃里克總這么說,而且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他讓自己的人學習相互照應。他教他們急救知識,教他們如何處理抽筋和癲癇發(fā)作,教他們如何保持忙碌狀態(tài),避免招惹麻煩。他教男人們如何用他在鐵皮屋里裝的燒柴爐子做飯——那可以煎出大盤香噴噴的英式全早餐。他教他們如何努力工作,也教他們怎樣放松,教他們玩紙牌、飛鏢,也教他們喝酒游戲。
是的,癲癇瘋子的鐵皮屋里有酒喝。周五晚上,要是埃里克對大家的工作滿意,他就會拿來一瓶瓶啤酒犒賞大家。喝酒、賭博、唱歌、講故事,有時我也去,夾在丹尼爾或羅伯特與埃里克之間,舒舒服服擠在軍用大衣的氣味里,睜大眼睛,轉過來轉過去地看,聽那些故事,看那些人,在肉欲的溫熱里被煙熏出眼淚來。
那是大世界中一個自成一體的小世界——如今已經是另一個世界了。
羅伯特又登場了,他用自行車結實的前輪撞開食堂的雙開門。我們都嚇得跳起來。不過,他在餐桌間滑行得很穩(wěn),雙手捧著一只扎牛皮紙帶的淺黃色文件袋,把它放在腿面上——看,他騎車不用手。他倒踩腳蹬,剎住車,慢滑至我們高大嚴謹的大屁股老師布萊克本小姐桌前,穩(wěn)穩(wěn)停下。
“給您。”他喘著氣說,一只手“啪”地拍在胸前,另一只手瘋狂揮舞著文件袋。羅伯特一直對布萊克本小姐很鐘情。
丹尼爾為了看得更清楚,站在自己的椅子上。
“瞧,他騎車不用手。”
丹尼爾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羅伯特。
我看見了這一幕,卻又等于沒看見;看見了丹尼爾,卻沒看見丹尼爾所看見的東西——羅伯特騎車時沒用手。
我又想起有一次我們三人一起待在鐵皮屋里。我們偷偷摸摸依偎著,羅伯特的紅腦袋映照著火光,點著頭,長了雀斑的手指一會兒絞在一起,一會兒又停下。丹尼爾用腳持牌,動作漂亮,玩英式二十一點,且屢戰(zhàn)屢勝。煙熏火燎的歡樂,滿臉胡楂兒的笑容。我們待到很晚,埃里克送我回去,把我扛在肩上,有力火熱的一只手握住我的脖子,握住,但不緊,我赤裸的腳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腳趾耷拉在他的大腿邊。他沒有把我交到病房門口就完事。他直接把我送到床上,撩起被單,像母親一樣替我四下掖好,還湊過滿是胡楂兒的臉,親了親我,悄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