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起一個人,就是韓素音。她生于1917年,現(xiàn)在該有九十四五歲了。她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比利時人,很早就取得英國國籍,幾十年前就定居瑞士洛桑,她最后一任丈夫是印度人,她的著作在許多西方國家出版,我記得其中一本是首先在南美阿根廷一家出版社印制發(fā)行的。認識她,我是在葉君健先生家里,一般人多只記得葉君健是個兒童文學作家,譯有丹麥安徒生童話全集,而不清楚他一度曾算得上是一個英國作家,屬于上世紀四十年代英國文學精英圈——索爾茲伯里群星——里面的一員,那其中包括影響極大的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葉君健那時候用英語和世界語寫出的長篇小說頗獲好評,就文學資歷而言,韓素音出道比葉君健晚,他們是在英國相識的,后來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我在葉老家里認識韓素音以后,她偶爾也會單獨約我會面,大約也是1985年,她又來北京,因為讀了我的中篇小說《如意》,非常欣賞,打算翻譯成英文,約我到北京飯店吃譚家菜,我們邊吃邊聊,談得比較深入。她告訴我,北京飯店這地方她太熟悉了,她和三任丈夫,都曾在這個空間里活動過,她在這個飯店里目睹了中國社會往往令人吃驚的變化。她認為自己能夠向世界解釋中國。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她被中國高層人物看重,周恩來、鄧穎超早在四十年代在重慶就跟她熟識,她通過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邀請來華后,周恩來夫婦接見她是必然的,后來鄧小平也接見她,她頻頻來華,也頻頻發(fā)表報道、解釋中國的文章,在西方確有一定影響。但是,她后來似乎漸漸失去了報道、解釋中國的權威性,就像定居法國的那位荷蘭紀錄片大師伊文思一樣,伊文思本來是通過紀錄片詮釋中國的權威,但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卻力不從心了,西方人覺得他片面,中國官方也失卻了靠他對西方宣傳的倚重,韓素音應該與他同病相憐。我和韓素音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八十年代末,那天前駐美大使章文晉、張穎夫婦在家里招待她,請我和諶容作陪,章家住處離北京飯店很近。那天席間大家坦率交談,但不甚投機,記得當韓素音報道了一則消息并發(fā)表評論后,我心里很不以為然,諶容似也難以認同,但我們都沒吭聲,章文晉的兒子卻平和而具體地反駁了她,席間氣氛有些個緊張,好在女主人張穎巧妙地把話題引開,大家便集中精神品嘗女主人精心烹制的仿譚家菜火鍋。飯后大家飲茶,繼續(xù)聊天,我想起北京飯店就在附近,而韓素音的生命體驗與那個空間又有著那么密切的聯(lián)系,就建議她以北京飯店為主要場景,寫部長篇小說,她笑笑說:“我才不為它做廣告呢?!蔽腋杏X她內心里有種寞落情緒縈回。后來中國政府高層再沒有接見過她。
北京飯店當然不用做廣告。它是不言而喻的。我如今很少去那里,有請?zhí)矐械萌?。但它畢竟是牽動過我的家族和我個人的一個重要空間。保持對生命歷程里的主要空間的敏感,是活力仍在的標志吧。
2011年10月29日寫于溫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