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筆是讀出來的?之所以用了這么個標題,意在旗幟鮮明地反對如下觀點:好文筆是寫出來的。
我認為在提升文筆的訓練中,讀比寫重要。只讀不寫,寫作仍舊可以提升;但只寫不讀就未必了。“熟能生巧”這個詞只適用于簡單的手眼配合、肌體平衡活動,而任何一門艱深的學科,后起之秀再怎樣天賦異稟也是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才好開拓。語言文字何其精微復(fù)雜,埋頭硬寫絕對難以搞定。必須閱讀經(jīng)典作品,取法乎上,寫作才有可能獲得實質(zhì)提升。
怎樣取法呢?一個基本的判斷是,堅決不要跟從多年來統(tǒng)治著中學語文課堂、在高校文學系也占據(jù)半壁江山的那種陳詞濫調(diào):使用了什么手法,寄托了什么感情,表現(xiàn)了什么精神,傳達了什么思想……分析文章完全踩不到點上,簡直像神婆在搖鈴跳舞,自欺欺人??膳碌氖牵w制已批量產(chǎn)出了成千上萬個神婆,戕害了或正戕害著無數(shù)未來花朵的審美品位。
舉個例子說明,且看魯迅《秋夜》的著名起段: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中學教案是怎么講解的呢?“這是運用反復(fù)的修辭手法,指出贊頌對象,使讀者有一個突出而強烈的印象。”是不是感到牽強敷衍,隔靴搔癢,解釋力弱到令人過目就忘?咱還是來看看臺灣的小說奇才張大春的說法吧:
(如果將魯迅的原句)修剪成“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棗樹”這樣的兩個句子,乃至于“我的后園有兩株棗樹”這樣的一個句子……一旦修剪下來,讀者將無法體會那種站在后園里緩慢轉(zhuǎn)移目光、逐一審視兩株棗樹的況味。修剪之后的句子也將使《秋夜》的首段變成描寫“棗樹”的準備;然而魯迅根本沒準備描寫棗樹呢——或者應(yīng)該這么說:棗樹只是魯迅為了鋪陳秋夜天空所伏下的引子,前面那四個“奇怪而冗贅”的句子竟是寫來為讀者安頓一種緩慢的觀察情境,以便進入接下來的五個句子:“這(按:指棗樹)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jīng)]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p>
張的解釋令人信服。為什么信服?因為任何讀者,只要用心跟隨魯迅的文字,他的大腦里呈現(xiàn)出的情境——鏡頭的轉(zhuǎn)移以及畫面的切換,一定和張大春所言如出一轍。只不過普通讀者難以像小說家那樣感覺銳敏而得于心,文字嫻熟而應(yīng)于手,因此只能一面朦朧覺得教案的解釋不對勁,一面卻又口中囁嚅說不出所以然。而得到真正通透的解釋后,除了恍然大悟的智力愉悅外,倘若讀者有心,就可以從中學到一些關(guān)于文章起承轉(zhuǎn)合、控制節(jié)奏的技法了。
在本書中,我將試著以一個世故讀者的犀利的眼,看穿貌似渾然天成的作品下作者的匠心,并將它們條陳出來。這些作者包括但不止于魯迅、張愛玲、沈從文、汪曾祺、胡蘭成、余光中、金庸、白先勇、阿城、琦君、朱天文、簡媜、張大春、安妮寶貝、嚴歌苓、李娟、馮唐、郭敬明、大咕咕咕雞……希望我的發(fā)現(xiàn)能夠給執(zhí)著于提升文筆的人們一點啟發(fā)和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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