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我們又搭乘飛機(jī)由巴黎飛往倫敦,那飛機(jī)小得我非與他雙膝交叉對坐不可。以前我從沒搭過飛機(jī),因為暈機(jī)吐在一個紙袋子里。我并不害怕,那只是因為空氣不好,機(jī)身又顛來顛去的緣故。我吐的時候,徐志摩就把頭撇過去,嫌棄地?fù)u著頭說:“你真是個鄉(xiāng)下土包子?!?/p>
話才說完沒多久,他也吐了。事實擺在眼前,我?guī)е⌒〉脑箽?,輕聲說:“哦,我看你也是個鄉(xiāng)下士包子?!?/p>
徐志摩有兩個朋友在倫敦機(jī)場和我們碰頭。巴黎和倫敦之間每天的班機(jī)服務(wù)顯然是在一年以前才開通,他的朋友急切詢問我們這趟飛行感覺如何。徐志摩突然之間變得生龍活虎,興奮地用英文和他們聊了起來。他們也是中國人,我們本來可以都講中文的,可是徐志摩不想這么做,所以他們氣個人就這樣把我排除在了談話之外。其中一個朋友每分鐘都停下來把褲子技高,另外一個朋友老是皺起半邊臉,緊張地抽搐。
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我對徐志摩說:“這就是你朋友?。 笨墒撬謥G給我一個空洞的眼神,掉頭走開了。
到了倫敦,我們住在一個俱樂部里,好像城里所有中國人都在這兒了。那段時間,我們很多人都住那兒,大家互相熟識,都是為了某個理由來倫敦求學(xué)。那些認(rèn)識徐志摩的人見到我都睜大眼睛,仿佛很驚訝似的。徐志摩這時候在倫敦已經(jīng)住了一年,正在倫敦經(jīng)濟(jì)學(xué)院修課。
我們和每個人都講中文,吃的也是中國菜,連徐志摩都好像脫去了那層洋里洋氣的外殼。他會小口小口地喝茶,有時候還換上長袍到樓下吃晚飯,我們和其他中國人統(tǒng)統(tǒng)在那兒用餐。也許他在吃中國菜的時候比較喜歡穿中國衣服吧,我也搞不清楚。
飯廳的隔壁是間休息室,每個人吃過晚飯,都到那兒聊聊政府和政治,詩詞和文學(xué),其中也有少許幾位女士。我話不多,就坐在那兒聽人高談闊論。有幾個人知道而且景仰我二哥和四哥,就來告訴我。
還有一個人問我打哪兒來,我告訴他從硤石來,他就問我是哪個人家,我告訴他是徐府。他說:“哦,徐府有個叫做徐申如的人?!?/p>
我說:“對,他是我公公?!?/p>
他又說:“哦,徐府很有錢,是浙江省最有錢的人家之一?!?/p>
講這種事情非常奇怪,因為中國人認(rèn)為談?wù)摻疱X是很沒禮貌的。我不知該如何答對。
停了半晌,我才說:“大概是吧,我們年輕人不插手生意上的事。”
我知道,既然我到了西方,就可以改變我的行為舉止了。我可以上街,看自己想看的東西,可是我沒去。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明白,為何當(dāng)時除了整天等著徐志摩,我什么事也沒做。就算可以自主行事了,我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他一直在忙自己的事,好像我不在那兒似的。他沖進(jìn)沖出,安排這安排那。他就要成為康橋大學(xué)王家學(xué)院的文科特別生,打算搬到康橋去,要租房子,還要籌劃旅行的事。徐志摩叫我待在房里別管他,所以我就坐在倫敦市中心的中國人俱樂部里,覺得若有所失,因為其他中國人全都有事情要辦,有功課要完成,連女士們也一樣,而我卻無所事事。徐志摩隔一段時間會回房間,而他回來只不過是為了要再離開。每次他發(fā)現(xiàn)我還在那兒,就露出驚訝的表情。我心里應(yīng)著:我會去哪兒?說不定他以為每次丟下我不管,就可以憑意志力讓我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