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在母親口中不斷跳針回放的內(nèi)容里面,有些明顯是新近受了什么刺激才刻上的,有些則是若干年甚至幾十年前遙遠的過去刻上的。年輕時代的記憶之類的,是在記憶汪洋中揀選出的特定內(nèi)容——至于為什么會被鎖定誰也不知道,總之只有特定的極少數(shù)內(nèi)容,才會被仿佛要永久留存般刻錄下來,而這些內(nèi)容似乎非常淡定,它們會耐心等待,然后在不致太突兀的時刻出場。這種時候,母親講話的方式總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眼睛望著遠方,把那些已然模糊的年輕時代的記憶慢慢牽引出來。在這種時候有一種強烈的真實感。母親自己好像也覺得這是她第一次在說這件事。已經(jīng)不知道聽了多少次的人當(dāng)然會很煩,但第一次聽到的人卻不會感到有什么不對勁。不過才幾分鐘時間,當(dāng)她又開始講同樣的話,而且說得好像在講全新話題似的,這時人們才會注意到母親的異常。
盡管如此,有客人來訪的時候,只要時間不長,母親并不會讓對方覺得她有什么問題。瞬間的應(yīng)對都與常人無異,也不會說出什么不適切的話,完全表露出年輕時代善于交際的個性,表情親切自然,專注傾聽,有說有笑,讓對方心中涌起獨特的親密感。可只要和母親再多談一下,就一定會留意到母親的老衰現(xiàn)象。母親的話也好、客人的話也好,都是瞬間生滅;一眨眼母親就會把自己的話和對方的話,忘個精光。
和這樣部分毀損中的母親每天從早到晚相處在一起的桑子,不大聲叫苦才怪。
“如果不會將同樣的事說了又說,她真是一個超好的奶奶啊,”桑子每次來我家都會這么說,“如果要跟她答話,就不得不一直答同樣的話,可若是都不理她,哎喲,奶奶啊,可氣呢。她會認為別人不拿她當(dāng)回事。這種時候最叫人受不了啦。壞了的和沒壞的全都撞在一起作亂。真是,常常忍不住想說出那樣傷人的話?!比缓笊W泳蜁艺f:“即使一天也好,但愿偶爾可以不必和母親從早到晚大眼瞪小眼的?!蔽蚁胨f的也沒錯。
為了讓崩潰邊緣的桑子喘口氣,我們不時將母親接到家里來住。可是如果沒什么有力的理由,母親是不會答應(yīng)來我家的,這時擔(dān)任說服任務(wù)的是我弟弟。一旦母親同意了,倒是挺干脆的,開車接她來的時候皮箱塞滿了好像至少要待個七天甚至十天的衣服,可每次一來,很快就吵著要回去。在陌生的房間睡不好,又擔(dān)心桑子的狀況,才住個一晚就開始坐立難安。不過她大概也覺得不好剛來就走,所以總會勉強住兩三晚,但從旁人看來實在替她難過,她的心根本已經(jīng)奔向桑子家了。母親待在我家的時候,或是到庭園拔拔草,或是打掃房間,有時也會端茶給客人。她是個閑不下來的人,不讓她做點什么是不行的。不管她在哪里,一聽到玄關(guān)門鈴或電話響了,馬上就起身要去接,好不容易才能把她勸阻住。有幾次被她接到了電話,這時注意一聽,她和人家親切地講話,好像聽懂了人家問題似的應(yīng)答,可是電話一放下,她才醒悟到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剛剛通話的內(nèi)容,一臉的錯愕沮喪。上午時間頭腦比較清楚,多少可以記得一兩件事情,一到下午就不行了,接完電話腦中卻一片空白。
母親來的時候,一到夜晚孫子們總是喜歡圍著母親講話。母親對我和妻子多少有些顧忌,但和孫子們在一起卻非常開心。我從旁看著,奶奶和孫子們確實營造了極為熱絡(luò)歡愉的氣氛。在這樣的聚會上,母親對著讀大學(xué)、高中、初中的孫子們,總是披露同一個話題:關(guān)于俊馬、武則這兩位親戚中高材生兄弟的故事。兩人十七歲的時候先后考入一高,可惜不知道是因胸腔還是哪里的疾病夭折了。兩位都一樣有良好的個性和資質(zhì),但講到溫柔體貼,畢竟還是俊馬好。諸如此類的話總是在重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