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飛瀾和憶容在那兒追鬧,把花瓶從長幾上碰翻了。兩個孩子站在那兒面面相覷,知道闖了禍。飛瀾先從駭怕中驚醒,指著憶容說,是她撞翻的,不關我的事。憶容也連忙把手指到飛瀾鼻子上,你追我,是你撞翻的。這時候陳佐千的臉已經幡然變色,但礙于賓客在場的緣故,沒有發(fā)作。毓如走過來,輕聲地然而又是濁重地嘀咕著,孽種,孽種。她把飛瀾和憶容拽到外面,一人摑了一巴掌,晦氣,晦氣。毓如又推了飛瀾一把,給我滾遠點。飛瀾便滾到地上哭叫起來,飛瀾的嗓門又尖又亮,傳到客廳里。梅珊先就奔了出來,她把飛瀾抱住,脧了毓如一眼,說,打得好,打得好,反正早就看不順眼,能打一下是一下。毓如說,你這算什么話?孩子闖了禍,你不教訓一句倒還護著他?梅珊把飛瀾往毓如面前推,說,那好,就交給你教訓吧,你打呀,往死里打,打死了你心里會舒坦一些。這時卓云和頌蓮也跑了出來。卓云拉過憶容,在她頭上拍了一下,我的小祖奶奶,你怎么盡給我添亂呢?你說,到底誰打破的花瓶?憶容哭起來,不是我,我說了不是我,是飛瀾撞翻了桌子。卓云說,不準哭,既然不是你你哭什么?老爺的喜日都給你們沖亂了。梅珊在一邊冷笑了一聲,說,三小姐小小年紀怎么撒謊不打愣?我在一邊看得清清楚楚,是你的胳膊把花瓶帶翻的。四個女人一時無話可說,唯有飛瀾仍然一聲聲哭號著。頌蓮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說,犯不著這樣,不就是一只花瓶嗎?碎了就碎了,能有什么事?毓如白了頌蓮一眼,你說得輕巧,這是一只瓶子的事嗎?老爺凡事喜歡圖吉利,碰上你們這些人沒心沒肝的,好端端的陳家遲早要敗在你們手里。頌蓮說,耶,怎么又是我的錯了?算我胡說好了,其實誰想管你們的事?頌蓮一扭身離開了是非之地,她往后花園走去,路上碰到飛浦和他的一班朋友,飛浦問,你怎么走了?頌蓮摸摸自己的額頭,說,我頭疼,我見了熱鬧場面頭就疼。
頌蓮真的頭疼起來,她想喝水,但水瓶全是空的,雁兒在客廳幫忙,趁勢就把這里的事情撂下了。頌蓮罵了一聲小賤貨,自己開了爐門燒水。她進了陳家還是頭一次干這種家務活,有點笨手拙腳的。在廚房里站了一會兒,她又走到門廊上,看見后花園此時寂靜無比,人都熱鬧去了,留下一些孤寂,它們在枯枝殘葉上一點點滴落,浸入頌蓮的心。她又看見那架凋零的紫藤,在風中發(fā)出凄迷的絮語,而那口井仍然向她隱晦地呼喚著。頌蓮捂住胸口,她覺得她在虛無中聽見了某種啟迪的聲音。
頌蓮朝井邊走去,她的身體無比輕盈,好像在夢中行路一般。有一股植物腐爛的氣息彌漫井臺四周,頌蓮從地上揀起一片紫藤葉子細看了看,把它扔進井里。她看見葉子像一片飾物浮在幽藍的死水之上,把她的浮影遮蓋了一塊,她竟然看不見自己的眼睛。頌蓮繞著井臺轉了一圈,始終找不到一個角度看見自己,她覺得這很奇怪,一片紫藤葉子,她想,怎么會?正午的陽光在枯井中慢慢地跳躍,變幻成一點點白光,頌蓮突然被一個可怕的想象攫住,一只手,有一只手托住紫藤葉遮蓋了她的眼睛,這樣想著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見一只蒼白的濕漉漉的手,它從深不可測的井底升起來,遮蓋她的眼睛。頌蓮驚恐地喊出了聲音,手,手。她想返身逃走,但整個身體好像被牢牢地吸附在井臺上,欲罷不能。頌蓮覺得她像一株被風折斷的花,無力地俯下身子,凝視井中。在又一陣的暈眩中她看見井水倏地翻騰喧響,一個模糊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切入耳膜:頌蓮,你下來。頌蓮,你下來。